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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东方探案》:拉萨特使

对于全世界的福尔摩斯迷来说,福尔摩斯在莱辛巴赫瀑布与宿敌莫里亚蒂的殊死搏斗众所周知,3年后的复活更是大快人心。但是,从1…

对于全世界的福尔摩斯迷来说,福尔摩斯在莱辛巴赫瀑布与宿敌莫里亚蒂的殊死搏斗众所周知,3年后的复活更是大快人心。但是,从1891年至1894年,在福尔摩斯失踪的这三年间,他究竟做了什么?他是否经历了曲折离奇的历险?这几乎成了一个最让人思考的谜。

拉萨特使

我记录了大量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传奇历险记,字里行间曾多次提到一个矛盾,福尔摩斯头脑清楚,逻辑缜密,但在他自己的物质世界里却杂乱无章、凌乱不堪。一天早上,我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看见我的朋友正慵懒地坐在他心爱的扶手椅里,半闭着眼睛,人却已经神游到九霄云外去了。当时,我又一次想起了这个矛盾。他回到伦敦已经一年了,但是忧郁症还是时常发作,让他不得解脱。

现在是1895年春天,确切地说,是3月末的一天,在伦敦难得一见的陽光透过窗户,洒进我们的客厅里,我再次抬起头来把我们的房间扫视了一遍。这一次,我不再惊讶于福尔摩斯持续的凌乱状态,而是惊讶于他数十年来保持这种状态的能力。似乎在无聊之中,他又莫名其妙地在杂乱里建立起一种深藏不露的秩序。

通常,福尔摩斯的纸、药品和试管都到处乱放。他的雪茄还在煤桶里,烟草则被塞在一只波斯拖鞋的鞋尖里。不过,在那些孤独暗淡的时刻,我不在他身边,无疑又加重了局面的混乱程度。福尔摩斯最近得到的犯人遗物,看起来是一颗又大又尖利的牙齿,现在被他放在黄油盘里了。木制的壁炉台被子弹打穿了几个孔,正好形成一个“P”和一个“M”的形状,这大概是用来纪念现任首相的,还有他那封未回复的信,仍用一把小刀钉在墙上。不过,当我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有了一点变化,看起来只是一丁点儿不同,但对整个房间来说却很重要。墙上那刀,本来是一把古老的折叠刀,现在已经换成了另一把完全不同的刀,从我坐的地方看过去,样式奇特,刀把是黄金的。我匆匆环顾了一下房间,发现原来那把折叠刀已经放到了早餐桌上,刀把以下部分都插到了一罐打开的果酱里。

我非常想搞清楚这把新刀的原产地,于是走过去,把刀从墙上拔出来,不经意间,那封信飘到了地上,落地有声。我听见福尔摩斯一下子挺直坐了起来。

“无聊,”他边说边用鼻子吸气,“这才是上帝赐予我们的惟一真实的礼物,华生。这把金刀来自西藏,你肯定很感兴趣。这可是件非比寻常的武器。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双刃刀片是用套锤锻制的,刀把上刻有一个大写字母‘S’。从这几个微小细节上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出,刀片是最近由英国制造的,它有一点弯曲,这是在梅杰·亨利·莎士比亚发明的一种致命武器基础上进行了一些改进。黄金刀把当然是在西藏铸成的,可能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

听了福尔摩斯的话,我没有立即作出反应,而是坐回到椅子上仔细端详起这把刀来。刀片大概有七英尺长,由优质钢材制成。刀把稍微短一点儿,看着像是由纯金制成,一点磨损的痕迹也没有,上面有装饰和题字。我注意到,上面有日月图案,还有英国纹章学里的字行,就是佛教的十字记号,在这儿可能是个宗教符号。那题字优雅精美,但我看不懂意思。我猜写的应该是藏语。

“事实上,我感兴趣极了,特别是如果这里面还有个故事的话。”我的回答姗姗来迟,我还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你对我的丰功伟绩可是有无穷无尽的兴趣啊,尽管这会吓坏我的无聊女神,”福尔摩斯说,“但我还是决定告诉你这把金刀的故事以及我的西藏之旅。”

他把早报扔到一边,躺到地板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眼中的百无聊赖一下子就不见了,我几乎能看见,在开口以前,他正在脑子里把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一件件地过一遍。他突然决定把他的西藏之行告诉我,我心中真是大喜过望,但我不想勉强他,以免他后悔,这样的情况以前曾出现过多次。关于在西藏的经历,他只是顺便提起过,那是在他简要叙述自己如何从莱辛巴赫瀑布逃生的时候,我尝试着套他的话,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行,但他一直守口如瓶。我所知道的都已经告诉大家了:福尔摩斯住在西藏时,化名叫西格森,是一个挪威探险家和博物学家。

“你看,华生,”福尔摩斯开始了,“我去西藏决不是自己一时兴起,而是去执行一项政府高层派下的秘密任务。以前如果说我不愿意透露内幕,那是因为如果我说出来,事件的几个主要人物会受到牵连。但今早的报纸上说最后一个人也已经死了,所以现在,我终于毫无顾忌了,你也可以写进你的书里去。”

他从我手上把刀拿过去,用他那细长的手指轻轻滑过刀刃。

“我以前跟你说过,除了那个刚死的、罪有应得的塞巴斯第安·莫兰上校,也就是那个莫里亚蒂的心腹党羽以外,还有一个人知道我从莱辛巴赫瀑布死里逃生了,那就是我的哥哥麦克罗夫特。我大难不死的事,我只告诉了他一个人。到达佛罗伦萨一周后,我告诉他我还活着。几天后,我接到他的回信,我们的信都是用我们俩的密码写的,他说政府的几个密使已经出发去找我,正在路上。信是这样的:

亲爱的歇洛克:

得知你在与劲敌的对阵中最终获胜、仍健在人世的消息,真是太好了!我可不想失去你。补充一点,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特别是现在莫里亚蒂已经不存在了。

你刚刚死里逃生,也许现在还不该打搅你,也不该给你找麻烦,但是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要找你。这关系到一项至关重要而又极其危险的任务。如果你拒绝,我能理解,但我相信,你是我所知道的惟一一个能完成任务的人。因此,对不起,你得原谅我,我已经把你举荐给了权威人士,说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最高当局的代表们已经出发来找你了,要跟你谈谈这件事。请你仔细考虑一下,因为,这一来可以让你暂时远离你的对头,二来你还为英国解了燃眉之急。你得长途跋涉,到文明世界最偏远的角落去。所以,你很快就会收到一个一位叫贝洛里尼的佛罗伦萨人的来信。

作为你的遗嘱执行人,我负责你的一切事务,我保证保持你的一切原封不动,直到你回来。华生极度悲哀、心情烦乱,他刚在报纸上登了你的讣告,现在他又在写什么你的‘最后问题’。尽管我很同情他,但从长远来看,为了你的生命安全,我赞同你的决定,暂时瞒着这位悲痛欲绝的朋友是必要的。

麦克罗夫特

“我哥哥信任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福尔摩斯继续说,“但我也得承认,对他说的那个任务,我当时并不热心。你知道的,麦克罗夫特是我国政府所能找到的最能干的人。事实上,就像我以前说过的,说得重一点,他就是英国政府。他给我的信里有一条重要线索:文明世界最偏远的角落,这只可能是在亚洲的某个地方,而最可能的就是西藏,那里是这个浪漫的英国人永远的目的地。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后来发生在西藏和其他偏远地区的事情,和我想的完全是两码事。莫里亚蒂死后,莫兰上校从上面朝我砸石头,我躲开了,然后就开始徒步前进,走得我的双脚都磨出了血。我在黑夜里翻山越岭,走了十英里,然后才坐上一列开往意大利的火车。我简直都要累死了,我想恐怕得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能恢复体力了。”

福尔摩斯突然站了起来,开始在我面前来回踱步。他说,没等多久,他就对那件任务有了更多的了解。他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一天黄昏时分,门房给他递进来一张条子,上面写着:

请您今晚七点到德拉丝里瑞娜广场跟我见面,是关于那件紧急的事情,已经有人通知您了。在迷迪丝头下。

贝洛里尼

最后提到的“迷迪丝”当然指的就是赛里尼那尊著名的珀尔修斯雕像,至今仍给佛罗伦萨中心广场增色不少。福尔摩斯从旅馆慢慢走着去,到达时正好七点。他站在雕像附近,四下里张望。那个时间正是意大利人说的“出去走走”①①此处原为意大利语。的时间,广场上有很多散步的人手挽手地走着。人群中,福尔摩斯看见一个人正大步流星地向他走来,那人个子不高,但相当结实,他穿着一件黑外套,戴着一顶浅顶软呢帽。

“我是贝洛里尼。”那人鞠了一躬,用标准无误的意大利语对福尔摩斯说,“请跟我来。”他们俩走到广场边的一把长椅子那儿,坐下来,开始谈话。

“您是个英国人。”福尔摩斯带着点讽刺的语气说。那人听了这话,有点吃惊。

“您是怎么知道的?”那人突然改用英语大声地说,“为了装扮成一个意大利人,我可是费尽了心思。”

“那我们就从你的胡子开始吧,您这胡子是请一个意大利理发师弄的,就是它给您带来了麻烦。” 

看见那人垂头丧气的,福尔摩斯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去打击他已经受伤的自信心。

“我的真名叫詹姆斯·马罗。”他说,并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他递给福尔摩斯一张名片,说他是我国外交部的一名情报人员,被永久性地派驻意大利半岛。对于这个用于伪装的身份,福尔摩斯并没有一语道破,其实福尔摩斯早就猜到,马罗已经在苏格兰场工作多年了。

“我们最好分别离开这儿。”马罗说,他又恢复了镇静沉着,“一小时后在名片背后的那个地址再见。请您记住那个地址。坐一辆出租马车就能到。”

马罗把卡片从福尔摩斯手里拿回去,放回到口袋里。他猛地站起身,戴上帽子高兴地说声“祝贺您”①①此处原为意大利语。,便消失在人群中了。福尔摩斯完全被逗乐了,他一个人在那里坐了一阵,凝视着广场。然后,他跳上一辆马车,吩咐车夫前往指定地点。

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福尔摩斯才到了那里。那是一座大型的庄园别墅,在罗马以南,位于老城区的另一边,离蒙蒂普尔查诺不远。当时已经是傍晚了,在落日余辉的照耀下,意大利松树的影子轻柔地映在大地上。

福尔摩斯从马车上下来,又看见了贝洛里尼。他正站大门口,一看见福尔摩斯来就把门打开了。福尔摩斯跟着他走上一条主路,路两旁是个大花园,走几百码到了尽头才是住宅。他们走进房子,接着又走进藏书室,里面已经坐着两位绅士了,他们当时都是英国内阁的高级成员。福尔摩斯立即就认出了他们俩,却不能公开他们的身份。其中一个开始了他们的谈话,他是我国外交部的一位高级官员,虽然他后来辞了职,但那时在政府高层中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来跟您详细说说您哥哥在信中提及的那项任务。我真诚地希望您听完后能接受这个任务。不过,如果您拒绝,那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就请您忘个一干二净吧。”

福尔摩斯点头表示同意。“您尽管说吧,阁下,我会认真考虑您的要求的。我向您保证,如果我不能胜任这项任务,我就立即把这件事以及今晚我们的会谈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那么,请您仔细听好,福尔摩斯先生。您可能已经知道了,其他一些东方政权威胁到了我们的印度王国,而且这种威胁在与日俱增。我们对维护这个庞大帝国的长治久安负有重大责任,因此这种威胁势力的增长让我们深感不安。虽然整个南亚次大陆内部已经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和平了,但是外在的威胁却日益强大起来。其中有俄国人和日本人,此外,虽然中国皇帝的力量时强时弱,但有的人却把它操纵在手,这三种人随时准备着把现在属于我们的东西夺走。他们把我们的印度领地看成是自己发财致富的最终来源,但殊不知,为了使这里变成文明社会,我们肩上的担子是多么沉重。尽管大英帝国在印度的防御力量并不薄弱,但我们的威胁来自中亚,您知道,那个地区我们可没有一点势力。俄国沙皇不停地征战劫掠,把俄国边界向东推进至西藏附近,他们已经在那儿派驻了间谍。而日本人,一直盯着贫穷羸弱的中国不放,兴趣可是有增无减。你肯定听说过那个臭名昭著的多吉洛夫。”

“他罪恶滔天,后来去了西藏的荒野山林,从此消失了踪迹。”福尔摩斯镇静自若地说,“多吉洛夫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也极端危险。在里加,他曾因犯下一桩惨无人道的谋杀案而被通缉。在伦敦,我与他较量过,尽管不是面对面,但最后不幸让他逃脱了。后来,他又化身为一个政府间谍,让我乐了好一阵子。”

“他出没于拉萨已经有几年了。”那位大臣继续说,“这段时间,我们和西藏政府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总督注意到了沙皇在东方野心勃勃的扩张政策,他明确指出,多吉洛夫和他的一伙人已经改变了西藏政府一贯的中立立场,长远来看,这将给我们在喜玛拉雅沿线地区造成巨大的麻烦,也在印度平原撒下了不满的种子。他们的最终目的当然昭然若揭,那就是把英国的势力赶出亚洲,以此无限扩张沙皇的统治范围。我个人认为,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来看,最后这一点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我也是个慎重的人,我得向政府保证,哪怕是实现这一计划的微小一步也不能走。”

“我了解您的忧虑。”福尔摩斯说,“那么,到底是什么风把您给吹到这儿来了?”

“最近的一些事件让我们相信有新情况发生了。去年,中国政府同意跟我国签定一份协定,这将调整我们与西藏的关系。为了巩固这种关系,我们希望这份协定越早签定越好。中国同意了,但是,他们对西藏的控制有名无实,他们无法强制西藏人执行。实际上,中国国力日益贫弱,西藏越发不服从其统治了。西藏政府对我们怀有敌意,其中的一些确定要素一旦在协定的条款中明确下来,他们就很可能会去找像多吉洛夫这样的间谍来破坏协定。国界碑会被挖出并毁掉,边境巡逻队会遭袭,一切行动都将肆无忌惮,英国商人不能从事贸易活动。这种卑鄙行为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从西藏通往亚塘的市场只有一条路,根据1810年的有关协议规定,亚塘市场是向印度开放的通商口岸,但是他们居然建起围墙,把那条路永远堵死了。总督多次给拉萨的大喇嘛写信表示抗议,但信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为了使西藏人认识到诸如此类的行为从长远来看只能是有害无益的,立即签署这份协议也可以维护西藏的利益,而且在我看来,对西藏来说,这是一份相当优惠的协定,因此我们派了一位特使去见大喇嘛,意在直接而清楚地阐明我们目前的立场。那位特使就是威廉·曼宁爵士,他是一位头脑清楚、严肃认真的外交官,他开始是在一些中央省份工作,还有一段时间在克什米尔,颇有成绩。我们全都指望他了,可是,他除了给总督写来一封短信说平安到达外,我们就再也没接到过其他任何消息了。他去了已经一年了,我们所有的要求都被置之不理,西藏政府则表示不知道这个人,也不知道他到了拉萨。总督认为西藏方面撒了谎,大发雷霆。现在,总督要求派兵占领拉萨,让他们再也玩不了陰谋诡计。但是,政府并不愿出兵,仍想最后一次设法接近西藏当局。伦敦普遍认为,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到万不得已,都应该尽量避免战争。尽管我国军队在这一地区具有绝对优势,但是,战争耗资巨大,而且会在中亚的敌对势力中引起强烈反响,这些都是我们不愿看到的。大家都很清楚,我们在阿富汗损失惨重,所以不想让这一悲惨的历史重演。武装入侵只能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因此,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给您的任务有几个目标:一、找到曼宁,搞清楚他发生了什么事;二、签定协议;此外,给我们建议如何采取行动,如果您认为有必要,也包括武力进攻西藏,我们虽不愿这样,但还是做好了准备;最后,您还得尽一切可能让多吉洛夫及其同伙处于中立状态。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一个人能对付这个狡猾的布利亚特喇嘛,也没人能让暴躁不安的西藏人变得理智起来。我们相信您一定能胜任这项任务。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接受任务,政府将全力支持您,作您的坚强后盾。我要说的是,在您和西藏当局的一切接触中,您都要使用一个特殊身份,我们已经给您安排好了,有关文件里写得很明确:如果您接受,您就化名为霍华德·西格森,一个斯堪的那维亚探险家和博物学家,同时,为英国政府所雇担任特使。您的真实身份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我们将严守秘密,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公开。您的哥哥麦克罗夫特也对我们提到过您近期的打算,所以我想,这大概也是您所希望的吧。”

福尔摩斯把这位大臣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尽管他万分疲惫,并不想执行任何困难重重的任务,但他对此却兴趣大发。他想过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在那儿他能恢复元气,想想如何才能把莫里亚蒂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西藏不正是上乘之选吗?这此远行不仅可以让他暂时避开敌人,得偿所愿,而且听起来非常有趣。这次行动还给了他一个官方身份,而他现在正处于性命攸关时刻,其价值不可估量。因此,福尔摩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我愿意接受,阁下,但我需要紧急援助。也许不太谦虚,我得说,由于一些原因,我对西藏的一些方面还是很了解的,至于具体为什么,就不必赘述了。不过,这次任务事关重大,我在执行过程中会面临生死攸关的情况,所以,事前的准备必须细致周密,否则,我是不会去的。”

那位大臣见福尔摩斯愿意接受,展颜为笑,对福尔摩斯的最后几句话,他这样回答:“这个容易,亲爱的福尔摩斯,这远比您想的容易。首先,请拿着这个文件夹,里面有那份协议的官方样本,一份曼宁负责的任务和旅行计划的详细说明书,还有我们同中国政府就西藏问题所交换的秘密意见。”

他一边说,一边把那个装着官方文件的、厚厚的文件夹递给了福尔摩斯。

“这里面还一并附上您接受这次任务的酬劳,以及您往返拉萨的一切费用。还有证明您是挪威博物学家霍华德·西格森的私人文件。现在,我们去隔壁的房间吧。”

他们走到隔壁,那儿比藏书室小一点,但也排列着很多书。这一次,轮到第二位大臣说话了。

“再次感谢您的哥哥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才能在这幢别墅里见面。这里是杰恩卡罗·博森飒·德斯特伯爵的家,他是意大利最著名的探险家和东方学者之一,也是麦克罗夫特和我在伦敦迪奥金斯俱乐部的一个好朋友。我们已经料到您会接受这项任务,所以才选择在这儿与您见面。伯爵现在不在意大利,但他同意我们使用他的收藏品。这个房间里存放了大量收藏品,用几种不同的语言记录了西藏的历史、人民以及临近的一些地区。在我看来,再也没有比这儿更好的藏书室了。在这儿,你那聪慧的大脑一定能尽取所需。而且请注意,抽屉里有几张详细的西藏和拉萨地图,这可是现在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地图。”

“我们已经给您安排好了,您就住在这儿,一直住到您离开意大利。”那位大臣继续说,“贝洛里尼负责帮您把旅馆里的行李取过来,所以您完全不必再回到那儿去。您将在这儿住六个星期,然后,您出发去那不勒斯,再前往布林迪西,从那儿坐船去孟买。到了孟买,您就去找印度政府,总督本人将负责这次任务,他将告诉您怎样继续,那个时候去拉萨的最佳路线是什么。祝您好运,亲爱的朋友,我衷心希望您凯旋而归。”

他们满怀激动地跟福尔摩斯握手道别,然后就离开了。

“就剩我一个人了,华生,我为自己新的冒险经历感到兴奋,但前些日子的疲劳并没有减退。当时差不多已经十一点了,这些事让我筋疲力尽,所以我决定就寝。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来了一个仆人,带我去我的住处。强烈的倦意向我袭来,我平静地睡着了,这还是莫里亚蒂死后我第一次睡得这么平稳。” 

福尔摩斯回忆说,接下来的日子他津津有味地阅读着西藏及其周遍地区的文献。每一天,他都要花费大量时间来钻研古老的历史和地图,做笔记,记住路线、关口和海拔高度。既然他得化装成一个斯堪的那维亚的探险家和博物学家,他就应该把喜玛拉雅一带的地理和动植物情况搞个一清二楚。他不仅阅读胡克的书,还读了他尚在人世的死对头——莫兰上校——的书,这可真有点出人意料,莫兰曾在喜玛拉雅地区呆过很长一段时间。福尔摩斯还学说学写当地语言,看了传道士奥兰兹·德拉·彭那和于克神甫的经典故事。从这些故事来看,西藏之旅可是危机四伏。事实上,福尔摩斯在于克的故事中读到,第一个去西藏的英国人,叫克莱蒙特·麦克罗夫特,他遭遇了离奇的厄运。根据这个善良的男修道士的说法,克莱蒙特是在企图从拉萨返回时被强盗杀死的。福尔摩斯想,这个先例可不吸引人。

不过,在一些近期记录中,福尔摩斯找到了较多需要的东西,这有助于他了解现在那里的形势。那里的政治局势相当复杂。名义上的统治者是大喇嘛,可他还是小男孩儿,大权其实真正掌握在一个摄政王手里,那人叫葛通次仁。对他这个人的记录不多,只知道他为人残忍,不择手段,是西藏最可怕的一个人。但是,他的势力似乎正在逐渐缩小,他自己住在布达拉宫,那本是大喇嘛的宫殿。还有一个奇怪的人,叫多杰夫或多吉洛夫,那两位从伦敦来的大臣已经提到过那个陰险的密探。日本天皇政府出于战略上的考虑,和沙皇暂时结成同盟,借机扩大自己在中国的影响。俄国和日本两国政府意欲从西藏人手里夺过西藏的统治权,并两家进行瓜分。日俄两国现有的这种艰难的合作能维持多久,他们的利益矛盾才会升级为公开的冲突,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国政策的机敏度。福尔摩斯实际上已经杀进了中亚地区的大游戏场中。

“我以前曾和多吉洛夫较量过,但我们素未谋面。”福尔摩斯把从前了解到的对手的情况告诉我。他说:“多吉洛夫今年刚满五十,但是他的出身很神秘。他自称是蒙古布利亚特血统,出身在西伯利亚贝加尔湖以东。他年轻时虚度了时光,因为他跟沙皇的警察起了冲突。他被控谋杀和小偷小摸,被送到乌拉尔地区的一个劳改营。但他成功越狱,跑到了伦敦,我这才第一次知道这个人。你应该还记得那桩悬而未决的撒米尔·索门斯爵士谋杀案吧,华生。”

“是的,我还记得。索门斯是利物浦一个有钱的商人,他被一个街贼刺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在拉塞尔广场。”

“正是,华生。这件案子当然不是什么街贼所为,我追查此案时,发现了一个在伦敦秘密运作的俄国间谍团体,多吉洛夫可是那里面的大功臣。不幸的是,我没能抓住他,他逃到了纽约,然后又去了上海。从上海他返回了俄国,藏在库伦①①即现在的乌兰巴托。的一所佛教寺院里。在那儿,他让那些无知的和尚相信了他的宗教倾向,并开始狂热地学习佛教。他接受委任,离开俄国,在蒙古旅行,还取了一个藏族名字叫戈芒洛桑。最后,他到了西藏,以一个玄学和哲学专家的身份进入了迪邦寺院。在那期间,他经常去拉萨,并开始对摄政王大力施加影响,进而控制当时还是个小孩的大喇嘛。他避开俄国政府的耳目,潜回了莫斯科,成了一名宗教学老师,取了一个可笑的名字,多吉洛夫,或者叫多杰夫,总之是一个俄国化的藏名,意思是‘霹雳闪电之人’。这时,他引起了迷信的沙皇本人的注意,并把他召进宫,他在皇宫中影响巨大。很快,在俄国和西藏两地,他都赢得了声誉,现在正积极地为沙皇服务。”

我对福尔摩斯所说的啧啧称奇,他在这么多年以后还对敌人了如指掌,也让我感到很惊讶。

“对我的劲敌,我就了解这么多了,华生。我不想再罗嗦了。现在可以说,即使没有这项官方任务,西藏的不法分子也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希望找到曼宁时他还活着,因为我想,西藏人还不至于冒险杀死英国特使,除非是类似多吉洛夫这种人派人干的或是他亲自动手。不管多吉洛夫在这方面的期望如何,这种行为会招致总督的直接干涉,我的研究表明,西藏政府遇事还是比较忍耐的。老摄政王依然大权在握,如果我能接近他的话。我想和他打打交道,他在布达拉宫掌控西藏全局,但是几乎谁也不见。”

关于福尔摩斯的研究,就是这些了。他还说,经过这段长时间的研究,他觉得自己完全有信心完成这次任务。就像那位部长所说的,福尔摩斯从德斯特伯爵的别墅被人带往佛罗伦萨的中央车站,在那儿坐火车去了那不勒斯。然后换了火车,一个晚上后到达布林迪西。在那儿,一艘小型美国货船,SS·当内斯-波特号,正等着他呢,他一大早就上船出发了。当天晚上驶往亚历山大,然后去孟买。

一路上平淡无奇,福尔摩斯继续研究带来的笔记和文件,以此来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旅途时光。那里面有几张曼宁和多吉洛夫的照片,也有大喇嘛以及他家人的照片。不过,据福尔摩斯所知,谁想给摄政王照相,都遭到了回绝,就连德斯特伯爵的藏品里也没有。但是,在一张生活照里,福尔摩斯敢肯定,有一个人就是摄政王葛通次仁。从照片上看来,那人又高又瘦,站在被选为大喇嘛的孩子身边。他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梳成辫子绕在头上。那张照片已经褪色了,而且焦距对得不准,但福尔摩斯发现那个人的表情相当古怪。福尔摩斯还绘制了大喇嘛的宫殿布达拉宫的详图,包括外面的围墙以及内部的陽台和房间,他都牢记在心了。他训练自己牢牢掌握这些,几乎变成了一种本能,因此,在危急时刻,他才能迅速逃生。

“我们从意大利启程三周后到达孟买。”福尔摩斯继续说,“一路上,船上的伙食实在是糟透了,无聊时就只能睡觉,或者与几个乘客聊天,但大家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当我在晨雾中第一次看见孟买港时,我是多么的欢欣鼓舞啊。华生,这是我第一次领略东方的风采,但是我不得不说,最初的高兴很快就变成了失望。建筑上,孟买有宏伟的公共纪念碑,但只是刻意模仿伦敦,而且简陋而陈旧,这座大都会似乎是被错放在西印度热带气候里的,城市的大街小巷遍布了千百万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勉强维持生计,命运惨淡,却记录了历史的变迁。大雨倾盆而下,整座城市都浸泡在雨水中。空气潮湿,弥漫着人类活动的气息,我巴不得赶快离开去执行我的任务。”

福尔摩斯的第一项任务是去会见政府官员,但他们不仅帮不上什么忙,且态度冷淡。似乎令伦敦方面忧心忡忡的问题在孟买却没有人着急,好像拉萨离伦敦比离孟买更近似的。而且,总督本人也出人意料地因事离开印度去了缅甸,他是去处理仰光发生的一次危机,所以也不可能见到他。如果福尔摩斯想按原计划行事,那么,他就得自己选择路线独自前往拉萨。在几条线路里,福尔摩斯选了一条比较近的,也正是曼宁走的那条路。那条路得穿过喜玛拉雅东部山区,直接进入西藏高原,然后继续向东,到达圣城拉萨。

决定了路线,福尔摩斯就登上了开往大吉岭的火车。到达大吉岭后,他雇了一个向导和一队挑夫开始爬山,有时徒步,有时骑马,走过了锡金和江比河谷,然后到了日喀则和江孜。在日喀则,他遇到了一群前往拉萨的克什米尔商人,他们热情地邀请福尔摩斯加入他们的商队。

“华生,据说如果一个外人不认识西藏政府的话,他就不能进入。不过,和商队同行,让我一路顺利,并没引起注意。通过各种不同的检查站时,都没人怀疑我。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日喀则城外,也是到达拉萨的最后一个检查站了。我只得出示了我的身份证明——一位斯堪的那维亚探险家和博物学家,名叫霍华德·西格森,还告诉他们我是来采集西藏高原的动植物标本留做科学研究的。我顺利通过了,和我的克什米尔朋友一起继续向前。西藏人看起来对斯堪的那维亚人非常尊敬,他们对英国和其他大国的公民都心存芥蒂,惟独对斯堪的那维亚人毫不怀疑。我的特殊身份是英国政府的特使,这一点我只对住在布达拉宫里的人说,边境检查时我都隐瞒了这一身份。通过最后一道关卡后,我终于进入了西藏,环顾四周,强烈的陽光和高海拔让我觉得异常愉快。”

福尔摩斯眼中的西藏高原和其他旅行者的感觉别无二致:一片无限延伸的空旷土地,风景优美,自然环境恶劣,有时令人难以接近。风力强劲,太陽无情地炙烤着福尔摩斯和他的同伴们,仿佛要把皮肤给熔化了,晴空万里,一望无垠,刺眼的光线几乎让他们看不见任何东西。高海拔造成空气稀薄,氧气不足,因此他们一路上走得疲惫不堪。福尔摩斯有时想,自己能活下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当他们到达雅鲁藏布江河谷时,福尔摩斯经历了最艰难的时刻。河谷的海拔高度是一万两千英尺,西藏的首都就坐落在河谷之中。那里植物丰富,商队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一天早晨,他们刚从江孜出发,朝北走了不久,拉萨城便映入眼帘,在朝陽中,福尔摩斯第一次看见了大喇嘛居住的庄严宏伟的布达拉宫。它坐落在城北的一座小山顶上,和拉萨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商队进入城市中心地带后不久,就走上了布达拉宫前的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

“亲爱的华生,拉萨只是一座小城,居民只有几千人,房子都是用石头砌成的,街道狭窄。远看比近看更好,因为一到近前,你就发现这座城市满是煤烟和尘土,没有统一的规划。街上到处都是狗,有的狂吠不止,撕咬着动物的遗骨或兽皮,这些残骸数量很大,四处放置着,散发出浓烈的腐尸气息。尽管这些状况令人沮丧,但是总体上来说,我对拉萨的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因为西藏人的生活虽然穷困而原始,但是人们却很友好,彬彬有礼,生活丰富多彩,整座城市充满了和蔼可亲甚至是天真无邪的气氛。” 

福尔摩斯先被带到一个小旅馆,外国人会见政府官员前就住在那儿。然后,福尔摩斯开始努力与西藏政府接触。一位布达拉宫的官员礼貌地接受了他的文件,并告诉他,在摄政王本人阅读他的文件以前,他必须等待,也不得开始任何工作。这明显就是西藏的官僚作风,虽然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工作,但还不会同意接见他。福尔摩斯要求见见曼宁,那位官员查了一下外国客人的名单,随即告诉他,没有一个叫曼宁的外国人来过拉萨。那人非常热心,但也很严格,福尔摩斯后来才知道那人的工作必须相当有耐心。

等待被召见,福尔摩斯也就有了时间可以去探索这座城市,也可以暗访曼宁,不过现在看来,要找到这个人可不太容易。为了找到他,福尔摩斯在最初的几天里记熟了拉萨的角角落落。城中心坐落着最大的西藏寺庙,人们叫它大昭寺,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宏伟建筑,香烟缭绕,僧侣众多,还有很多香客以及这些迷信的人所崇奉的神像。寺庙周围的临近地区,有很多商店和民居,西藏的政府部门也大部分集中在这一带。这都是些灰白色的石砌房子,福尔摩斯很快就熟悉了。但这儿没有人知道曼宁的任何消息。

“刚到西藏的那段日子里,”福尔摩斯继续说,“我还学会了很多事情,虽然我在意大利细读了大量书籍,但并没有学到那些。例如关于西藏人,他们的性格很复杂,大部分是好的,也许强过我们。但也有不好的一面,他们对此也很清楚,发怒、贪婪、残酷、强烈的欲望以及精神和身体的疾病。那里的宗教体系非常成熟,他们在精神上的成就远远超过了我们。但尽管有这些成就,西藏的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仍是极为艰苦贫困。西藏人都是农民或牧民,僧侣和贵族属于统治阶级,联合起来统治西藏人民。他们的统治极端严厉,很像我们中世纪的刑法。拷问、折磨以及各种古老的酷刑,比如掏出内脏、肢解、当众斩首,这些都被用于十恶不赦的罪犯身上。但是这些严厉的刑罚好像收效甚微,因为犯罪盛行,盗窃犯和杀人犯遍布农村各地,给农民、商人以及僧侣都造成了伤害。没有一条商路是真正安全的,来往于西藏高原和印度平原之间的大型商队通常都是全副武装的。”

“尽管与世隔绝、神秘莫测,”福尔摩斯说,“但是我很快发现,拉萨住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商人很多,主要是克什米尔人、尼泊尔人和中国人,而拉萨人很讨厌经商。还有一些欧洲人,其中一些从事正当活动,研究西藏人的宗教信仰或开业赚钱。比如山德·阿莱维,他学习西藏文学,成绩不俗;还有玛丽·勒·卡蕾,她来自普罗旺斯,是一个精力旺盛却行为古怪的佛教徒。但其他人都向腐败的西藏政府官员行贿,与他们勾结在一起。我很快就认出了萨克威尔-格林姆斯,就是那个极端危险的纵火犯;还有普兰通·基尔伯特,他是目前法国嗜血成性的杀人犯;以及臭名远扬的德国造假犯维拉莫维兹-莫伦朵夫;最后还有斯为亚迪克,他是一个凶恶残暴的高卢食人者。只要用钱或者受到西藏政府的庇护,这样的人就能住在这儿,有的小偷小摸,但大多数都是诈骗犯,他们缺乏生存的手段,也没有足够的体力离开拉萨,于是,他们把这座所谓的禁城当成是自己永远的居住地。但是,当我向他们打听威廉·曼宁的情况时,他们却谁也不知道这个人。”

就在福尔摩斯到达西藏的头两周里,他认识了格拉夏,他是拉萨一位非常成功的商人,后来给福尔摩斯提供了无微不至的帮助。在桑斯嘎,福尔摩斯遇到一位克什米尔商人,他们一起来到拉萨,那人便把福尔摩斯带到了格拉夏家里。格拉夏是一个来自加德满都的内瓦人,他身材矮小,但却精明干练,那双聪明伶俐的眼睛表明,他并不信仰宗教,也不相信任何人。格拉夏热情欢迎福尔摩斯的到来,递给他一支少有的俄罗斯香烟,福尔摩斯马上感觉到,在这个人面前,他心情舒畅。

当天晚上,福尔摩斯很快发现,由于主人的慷慨大方,格拉夏在大昭寺附近那个豪华的家已经成了一处幽雅精致的沙龙,这座城市里几乎所有的特别居民都来参加。晚上,有精美丰盛的宴会,人们还打麻将,玩各种赌博游戏。与此同时,人们还吸食麻醉品,有的产自当地,有的是格拉夏通过他在圣彼得堡的代理商进口的外国货。室内总是弥漫着烟草和印度鸦片的气味,空气浑浊不堪,一支来自印度加尔各答的乐队演奏着一些诱人的东方小调,这些靡靡之音不绝于耳,让人联想到伦敦和巴黎的风月场所。

“您应该能想象,华生,这是拉萨的另一面,这种气氛与我格格不入,要不是任务在身,我会立刻走人。不过,我很清楚,格拉夏的这个沙龙决不仅仅是个夜总会,要想明察暗访,这是一个绝好的所在。我发现自己常常被不自觉地吸引到这里来。房间里全是来自四大洲的乌合之众。亲爱的华生,这是令人欣喜若狂。在地球最偏远的一隅,一个巨大而拥挤的房间里,聚集着文明世界最危险的罪犯、最恶毒的骗子以及虔诚的糊涂蛋。有的人我甚至一眼没认出来。想象一下,一大群罪犯和骗子装扮成外国人的样子——剃了头发和眉毛,戴上眼镜和假发,留着长胡子,有伤疤和纹身,装上假肢一瘸一拐地走路,拄着棍子或外国制造的拐杖。有几次,我静坐着凝视着眼前的一切,希望能永远这么观察下去。遥远的拉萨,每一个英国中产阶级心目中的浪漫之地,变成了一个和伦敦差不多的污秽之地,也许小得多,但却有它自己有害的方面。在西藏人的生活中,宗教影响深远,这已经成了一道自然风景,为那些国际流氓进行目无法纪的活动提供天然的屏障。这么多已经消失不见的面孔在这里复活,他们在国外巧妙地伪装自己,并希望回国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头换面。让我兴奋的是,即使是苏格兰场、法国安全部和纽约的犯罪调查部门对这些人的行踪也一无所知。”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打断福尔摩斯。

“您的运气真是太好了,福尔摩斯。”我大笑着说,“您对伪装术和诈骗术颇感兴趣,这下可是大派用场啊。”

“一间满是卡里奥斯特罗①①卡里奥斯特罗:(1743-1795)意大利冒险家,作为魔术师和炼金术士而闻名全欧洲。——译注的屋子,华生,我想多说一句,有点怪但很有趣的是,根据一些语言学家的研究,卡里奥斯特罗这个词是英语中惟一一个来自蒙古语的词。”

我们俩都开心地大笑,然后福尔摩斯继续讲故事。

“不过,更重要的是,华生,格拉夏的沙龙还是一个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僧侣、商人、密探、西藏以及其他一些政府官员,各色人等都混杂于此,他们所做的决定会影响到西藏人的生活,而普通西藏人却不知道这个房间在夜晚所发生的事。西藏的百姓虔诚地信仰宗教,生活虽然艰苦,却也欢快幸福,这与格拉夏沙龙里的夜晚形成最为强烈的对比,僧侣们的虔诚、圣人的神秘、统治者的正直以及农民的诚实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在这种气氛里,你可能会认为我也许能碰到什么关于曼宁的线索,或者一点蛛丝马迹,哪怕是谈话中偶然冒出的只言片语,但是,我一无所获。可笑的是,这一片沉默却成了惟一的线索:仿佛有一道最高指示命令,即使只是曼宁的名字也不许提及。如果沉默是绝对的,那么恐惧也就是彻底的。”

几个星期过去了,福尔摩斯越发灰心失望。但是,凭着丰富的破案经验,他也坚信,只要坚持到底,他在拉萨的每一次露面最终总能让一些事情浮出水面。一天,事情突然有了转机。事情进展迅速,在两天内,他第一次将自己到达拉萨之前所发生的事情看出了个大致轮廓,他还猜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非常特别。一天上午,一个看似与福尔摩斯的任务不相干的一幕让他找到了第一条线索。那天快到中午了,福尔摩斯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穿过拥挤的集市来到城市外围。在城墙边有一座岗哨,他们不让福尔摩斯再向前走,于是,福尔摩斯就折了回来。正午的陽光灿烂夺目,令人难以忍受,福尔摩斯便坐在旁边的树陰下。他一边享受着陰凉,一边回想着刚才哨兵禁止他继续向前的情形。

就在这时,有个高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那人拖着一头死牦牛的残骸,扔在了几码以外,后面跟着一群饥饿不堪的流浪狗,看到这个被抛弃的尸体便狼吞虎咽起来。突然,一群秃鹰在天空聚集、盘旋,并猛烈地扇动着巨大的翅膀俯冲而下。这些家伙不仅外表丑陋,而且习性肮脏,它们开始争夺那堆腐肉。一场令人作呕的激战就此展开,福尔摩斯说,在这场激战中,凶猛的狗群在数量上处于劣势,最终不敌秃鹰的利爪,被迫放弃了到手的肥肉。

不过,秃鹰虽然取得了胜利,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只秃鹰严重受伤,倒在地上,鲜血从脖子处喷涌而出,从它嘴里发出了奇怪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那群秃鹰解决完牦牛后,就马上转向它们这个垂死的同伴,只用了几分钟的功夫,这个可怜的家伙就只剩下一堆白骨了,在正午的陽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

“紧接着,”福尔摩斯说,“这群秃鹰飞走了,我注意到,那只死秃鹰的一只爪子上插入了一样东西,在陽光下闪闪发光。我走过去,那是一小片金属。我把它拔了出来,原来是一颗铜纽扣,一看就知道是英国货,上面还留着一小截黑线。纽扣上的标记是‘WM’,正好是威廉·曼宁的首字母。我把纽扣放进口袋,留作进一步研究。然后,我走回城里,一直盯着布达拉宫看。我这才意识到,这座宏伟壮丽的宫殿不仅统治着拉萨城,而且对我此行的任务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我想,宫墙之内,可能就藏着曼宁失踪的秘密。如果一切努力都不奏效的话,我会设法进入,在那高墙深宫中继续我的调查。”

福尔摩斯回到住处,思索着纽扣上那个奇怪的字母标记,努力想打破现在一筹莫展的局面。这颗纽扣是如何插进秃鹰的爪子里了呢?福尔摩斯到达拉萨后,第一次开始为曼宁的性命担忧。

夜幕降临,福尔摩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于是决定照常去参加格拉夏的晚间聚会。当走进宽敞的大厅时,他第一次见到了多吉洛夫。在多吉洛夫身边,站着一个身材矮小、脸色发黄的男人,福尔摩斯一眼就认出他是多吉洛夫的头号帮凶拉斯特科夫。

多吉洛夫刚从迪邦来到拉萨。房间里灯光昏暗,烟雾缭绕,但福尔摩斯还是看到了他在拉萨城里发现的那些罪犯和怪人。

格拉夏向那位俄国密探引见福尔摩斯时,福尔摩斯注意到,多吉洛夫比他记忆中矮了,但和那些旧照片还是很像。他穿着红金两色交织的中式织锦长袍,秃顶,黑色尖角胡须,那双黑眼睛让他看起来奸邪狡诈,与他的装扮十分不协调,福尔摩斯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不过,福尔摩斯觉得,这个鞑靼魔鬼依然举止幽雅,即使穿着长袍也掩饰不住他柔韧结实的身体。在格拉夏介绍时,多吉洛夫一边愉快地点着头,一边直视着福尔摩斯的眼睛。

“我们呆会儿再聊吧,西格森先生。”多吉洛夫说,“你我兴趣相投,真是相见恨晚啊。”

“悉听尊便。”福尔摩斯说。

“那么,晚一点,等客人少点再说。”多吉洛夫回答说。

福尔摩斯点头表示同意,多吉洛夫突然一下子被米尔博抱住了。大喇嘛近来身体小有不适,但外界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米尔博就是刚从法国来给大喇嘛治病的。

福尔摩斯退到房间一个幽暗的角落里,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多吉洛夫不放。现在,他身边是一群喋喋不休的贼和骗子,全是笨蛋。福尔摩斯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一直笑个不停。就在这时,格拉夏在一片昏暗的烟雾里找到了福尔摩斯。他正和一个西藏女人在一起,格拉夏给福尔摩斯介绍,那个女人叫珀玛,是西藏北边安多省的公主,也是巴桑的妻子,巴桑是西藏政府的一位高官,据说最近死于康巴的一场战斗。她紧挽着格拉夏的手臂,静静地站着。她表情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对福尔摩斯轻声耳语道:“他还活着。”

福尔摩斯刚要开口说话,拉斯特科夫却突然出现在格拉夏身旁。立刻,这位公主就变得相当不自在了。她好像还有很多话急于说出口,但刚耳语了一句,就被拉斯特科夫攫住了手臂。拉斯特科夫跟主人说了句“再见”就把她给带走了。

没过多久,又有一些别的客人也离开了,人少了一些。福尔摩斯注意到,多吉洛夫在房间的另一边正注视着他。他朝福尔摩斯打了个手势,福尔摩斯便走了过去。

“这么说,西格森博士,您是位博物学家,还是个探险家,对吗?”

“是的。”福尔摩斯回答道,“西藏可真是个研究的宝地。”

“我只研究佛教。”多吉洛夫笑着说,“但我对所有来访者都很关心。跟我谈谈您自己吧,西格森先生。”

福尔摩斯意识到,多吉洛夫在审视和掂量着他说的每一个字,目的是想保证每个来西藏的人都不会对俄罗斯的利益构成威胁。

“您研究的主要领域是植物还是动物呢,西格森博士?”

“两者兼而有之。”福尔摩斯回答说。

“是吗?”

“因为我对毒药感兴趣,还有解毒剂。”

“太有意思了,西格森博士。哪种毒药最特别?”

“西藏有很多种毒药。我看见到处都长有颠茄,还有一种蜘蛛纲动物在这里繁殖得也很快。”

“您知道狼人这一品种吗?”

“是的,当然,这是可以致命的一种类型,不过是从外地引入的……就像某些蛇类。”

“那么,您一定熟悉克拉吉的著作。”

“是的,我读过几本,我还随身带着《毒蛇与蛇毒》。”

“那你对刚瑟的书当然也不会陌生了。”

“在伦敦,我们俩是同事。”

“他是第一个论述……”

“百步蛇,一种喜玛拉雅蝰蛇。根据梅林斯的研究,是新近从蒙古引入的,他本人是研究中国爬虫类动物的专家。”

“您听说过……”

“是的,”福尔摩斯笑着说,“眼镜王蛇藏在金骨灰盒里。这真是件怪事。”

“在西藏,蛇并不多。”

“这种说法是否可信,正是我研究的核心问题。我完成后,一定给您看看我的论文。”

“那实在是太荣幸了,西格森博士。至于您的探险活动,您去过拉萨的惩罚园了吗?”

“还没有。”福尔摩斯回答说。

“你一定会感兴趣的。不过,必须得到特殊许可才能进入。我定期去,受益匪浅,那里是西藏人进行审判的地方。在高高的石墙后面,西藏罪犯和其他违法者受到了惩处。今天,一些人的头上被罩上了笼子,走来走去,他们的手都被反绑着,他们的生死就取决于人们的施舍了。其中有一个人逃脱不了厄运,因为他画了一张菩萨像用的是合金而不是纯金,这在西藏人看来,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秃鹰就栖息在一旁,等着他咽气。”

“很有意思。我真的应该去看看。我想,肯定有些人的罪过在您看来也是十恶不赦的吧。”

一丝怒意从这个布利亚特喇嘛的脸上滑过。

“也许,”他说,“还有一个问题。您也读过塞巴斯第安·莫兰的书吗?”

“各方面的都读过。”福尔摩斯说。

“我也是。”多吉洛夫说。

“哦,对了,”福尔摩斯笑了笑,说道,“我还给您带来了利物浦的撒米尔·索门斯爵士家人的问候……”

多吉洛夫的脸沉了下去,但他没有回答,因为那时格拉夏正向还没走的人大声宣布,摄政王次仁大驾光临了。大家立即起立迎接。先进来两个佩刀侍卫,后面跟着摄政王本人。当他走过时,大家纷纷鞠躬致敬。

这个西藏最有权力的人沉着镇定地走过,然后,他点头示意大家可以坐下了。除了长袍是红色的,他全身上下不外乎银白两色。摄政王个子很高,就像一般的西藏人一样,腰板挺直,但他身体瘦弱,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以至于他的头骨轮廓显得十分突出,脑袋后面垂着一条银色发辫。他的样子和那张旧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叫人难以捉摸,只是老多了。他戴着眼镜,眼睛是灰色的,但却炯炯有神,这就是西藏人所说的禁欲主义的神采。他的皮肤十分苍白,几乎是半透明的了,胡子全白了,但样子很漂亮,甚至遮住了嘴的一部分。他穿着僧侣的式样简单的长袍。虽然他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但福尔摩斯猜测他应该有八十多岁了。他在大喇嘛兄妹旁边坐下,开始打麻将。

过了几分钟,次仁朝多吉洛夫朝了朝手,然后,多吉洛夫又招呼了一下福尔摩斯,他们便和次仁围坐成一个小圈子。格拉夏当翻译。

“西格森先生,欢迎您来到拉萨。”摄政王用藏语温和地说,“您将不虚此行。如果您愿意,可以呆上很长一段时间。”

“非常感谢您的盛情。”福尔摩斯回答说,“我可以问一下我什么时候能正式去布达拉宫朝见吗?”

“我们已经知道您此行有任务在身。不过,西藏政府已经决定,官方会见还需要等待进一步的通知。不管怎样,我们欢迎您从事研究工作。只要你只是来做科学调查的,西藏的大门就永远向您敞开。但是,如果稍有越轨,您立刻就会被驱除出境。”

多吉洛夫笑了。摄政王仍然面无表情。对于福尔摩斯而言,他们的表现和福尔摩斯接触到的西藏当局是一样的。显然,利用西藏的神秘,摄政王和这个俄国喇嘛串通一气,目的是将西藏置于沙皇的保护之下,并阻止英国势力进入中亚地区。同样清楚的是,西藏政府现在拒绝召见一个英国特使,尽管这位特使装扮成了科学家,此行的意图也并未公开。

摄政王点点头,结束了会见,福尔摩斯起身离开那个圈子。摄政王没呆多久也走了,只剩下多吉洛夫和他的同伙。福尔摩斯还没走,午夜刚过,福尔摩斯向主人道了一声晚安。格拉夏微笑着说:“您今晚过得不错。”

“是的,没错。我希望还能再来。”

“我随时欢迎。我将派人把您安全地送回住处。”

“没那个必要。”福尔摩斯说。

格拉夏又笑了。“我可不这么想。”他边说边喷出一口烟。

一个结实的尼泊尔少年从陰暗处走了出来,格拉夏吩咐他送福尔摩斯回去。他来自尼泊尔中部山区一个叫古郎的部落,他叫婆那·罗,后来成了福尔摩斯的左膀右臂。

福尔摩斯和婆那一起走了出来,眼前的小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婆那·罗走在前面为福尔摩斯开路,一言不发。福尔摩斯虽然已有了多年在黑暗中行走的经验,但能有个人做伴,他还是很感激。小路的尽头洒满了月光,刚走到这里,福尔摩斯看见一个人从背后抓住了婆那·罗。福尔摩斯本能地冲上前去,但是这个廓尔喀人根本不需要帮助。他身影一闪,反擒住了那个袭击者,他举起一把刀正要刺向那人,福尔摩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那把大刀落到地上,并没有伤到任何人。福尔摩斯定睛一看,原来那人正是拉斯特科夫,俯卧在地,面对死亡,一脸恐惧。他企图站起身,被福尔摩斯牢牢摁住。福尔摩斯叫婆那·罗用头巾把拉斯特科夫绑了起来。

“这边。”黑暗中,有人小声说了一句。

福尔摩斯转过身,看见珀玛公主正站在他身后。极不情愿地拖着拉斯特科夫,福尔摩斯跟着珀玛走到小路的尽头,穿过一座狭小的庭院,进入一间大厅,那是一栋富丽堂皇的房子。公主直接把他们带到小前厅里。

“别放了他。”珀玛说,对拉斯特科夫怒目而视,“他是个杀人犯,应该偿命!”

“别担心,夫人,他再也不会给我们惹麻烦了。”福尔摩斯回答说。

“曼宁身处险境,也有他的一份功劳。”珀玛说。

“怎么回事?”福尔摩斯马上问道,这可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提起关于那位英国特使的事。

“从曼宁到达的那天起,”珀玛说,“他就住在一所我丈夫的房子里,就在附近。是商人格拉夏把他介绍给我们的。我们大家很合得来,但我们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是英国政府的特使。渐渐地,他成了我们家的好朋友。我丈夫在康巴阵亡后,他成了我的巨大的安慰。但是,就在您到这儿不久前,在这个人的教唆煽动下,曼宁最终被捕,并被带到了惩罚园,现在已经性命难保了。摄政王颁布了一道法令,任何人不得承认曼宁来到拉萨的事情,甚至不能提及他的名字,否则将以死论处。我曾买通狱卒给曼宁喂点东西吃,但他们多次拒绝我亲自去看他。”

“曼宁为什么被捕?”

说到这儿,那个女人迟疑了片刻,似乎有难言之隐。“曼宁爱上了我,”她说得可不轻松,“但他一直把感情埋在心里。我丈夫去世后,他对我的关怀可谓无微不至。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向我表白了爱情,并要我嫁给他,跟他一起离开西藏。但西藏的贵族妇女都不可以跟外国人结婚,所以我拒绝了他。不料,一个仆人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他背叛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拉斯特科夫。于是,我们的事情被公之于众,但即使是摄政王本人也没有干涉。大家公开抗议。由于我的家族地位,我还比较安全,但是曼宁就惨了,他先是被关进布达拉宫的单人牢房,后来又被钉在一只铁笼子里,送到了惩罚园。现在他还在那儿,吃东西喝水都得靠别人喂他。他孤立无援。我的仆人说,现在他已经生命垂危了。他经受了辱骂、拷问、毒打,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了。他们说他几乎疯了。”

听到这儿,拉斯特科夫激动起来。“曼宁是个英国特务,”他嘘着声音说,“他活该。你也是个英国特务。”他冲着福尔摩斯说,并企图挣脱婆那·罗的控制,但无济于事。

“你不该血口喷人,亲爱的拉斯特科夫。”福尔摩斯回答道,“你现在替沙皇干的事并不光彩,而在此之前,你的所作所为甚至更加卑鄙。我想提醒你一下,你还记得乌兰巴托的里奇特将军之死吗?你可是主谋。更近一点儿,在广州,年轻的普利则瓦斯基遇刺身亡,你还没忘吧?”

“你怎么知道?你是谁?你根本不是什么博物学家,也不是什么斯堪的那维亚……”

“我是谁跟你毫不相干,不过,只要曼宁的事一完我就会把你交给拉萨的中国政府当局。婆那·罗,好好看着他。我现在得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要是明天早上我还没回来,你就把这个人押到中国政府派驻西藏的办事大臣那里,并把这张条子也交给他。”

福尔摩斯把拉斯特科夫在中国犯下的罪行匆匆写在一张纸上,递给婆那·罗。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珀玛公主说:“我们时间不多了。带我去见曼宁。”

“跟我来。”珀玛说,“我带你去见他,但我们得贿赂卫兵。希望曼宁还活着。” 

夜晚的空气,清冷清冷的,福尔摩斯和公主又走了出去,沿着来的那条小路直走,经过大昭寺,他们走到一条宽阔的大街上,那条街通向郊区。他们很快就走到福尔摩斯曾经被卫兵喝止的地方,就在那堵石墙前,他亲眼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鹰犬之争。而石墙之后就是所谓的惩罚园了。公主塞给卫队长几个印度卢比,然后,他们走进了大门。

“我不得不说,华生,尽管我的一生有无数的恐惧经历,但是这个地方还是让我觉得无比憎恶。那里的刑罚原始而残忍,就像多吉洛夫所描述的那样,让人联想起欧洲中世纪最黑暗的酷刑。大多数犯人或多或少都有伤残,他们或者拴着链子,或者被绑在拷问架上,上半身都被一个笼子罩住。每天有人给他们喂一点食物,但一天只有一次。”

他们俩走过几个人,那些人伤势不同,但都危在旦夕,似睡非睡,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珀玛公主把福尔摩斯带到一个黑色身影前,那人躺在一棵大树下,他的上半身,连头一起被装在一个铁笼子里,头上还蒙着一条黑头巾。珀玛抽泣起来,福尔摩斯让她呆在不远处。福尔摩斯把那块头巾揭开,那个人已经死了。他瘦弱憔悴,身体严重脱水,眼睛从头骨中凸显出来。他生前遭过毒打,死后被秃鹰抓扯过。想把他从笼子里放出来一点儿也不费劲,轻轻松松就能取下笼子。福尔摩斯一把将笼子拿下来,那人就瘫倒在地上了。

福尔摩斯继续仔细检查。那人刚断气不久,身体余温尚存。那人一定是个欧洲人,但他实在太瘦,又遍体鳞伤,很难确认。他穿着藏式衣服,但里面是一件英国外套,其中一颗纽扣不见了。福尔摩斯注意到,剩下的纽扣跟他从秃鹰的爪子上拔出来的那颗是一样的。他听见头顶上方的树上有拍翅振翼的声音,于是他抬起头,看见了那只死去秃鹰的同伴,正准备扑向他面前这具不幸的尸体。

“当时,有两件事我可以确定,华生。那个人的确死了,但他并不是曼宁。”

福尔摩斯说,公主已经泣不成声了,他飞快地走过去,带着公主轻轻地离开了。天亮以前,他们回到了公主的住处。拉斯特科夫已经睡着了,而婆那·罗还是紧紧地看着他。

福尔摩斯靠在椅背上,我趁机打断他,想说说我的看法。

“太神奇了,亲爱的福尔摩斯。不过,谜团越来越费解了。在这个紧要关头,您抓住了一个主犯,但却只是一个平庸的无赖,跟多吉洛夫无法相提并论。威廉·曼宁爵士的失踪也更加神秘了。一个西藏女人带您去见了一个死人,他却不是曼宁。而她显然以为那人就是曼宁,肯定还有别的人也这样以为,甚至多吉洛夫本人。您与曼宁素未谋面,却一眼就看出来了。您凭什么判断那人不是曼宁的呢?”

“很简单,亲爱的华生。我学过观相术。这是我工作中不太愉快的一面,我经常得在人们遭到严重伤残后对他们进行辨认。你应该还记得,在意大利,我开始研究这几个主要人物的照片。那个死人虽然瘦弱不堪,但基本的体貌特征还依稀可见。他们只是表面相似,这足以骗过一个外行,但是绝对瞒不过内行的眼睛,尤其是一个有过专门研究的人。那个死人是故意被放在那儿掩人耳目的。可是,是谁放的呢?还有,曼宁又在哪儿?我不清楚。但有两点我很清楚:第一,曼宁还活着;第二,珀玛也爱曼宁,但她并不知道真相,她真的以为那个死人就是曼宁。她带我去那儿,以为我们能找到曼宁。但曼宁已经被人移出笼子带走了,另一个人代替了他的位置。这个伎俩甚至骗过了曼宁喜欢的女人。”

“那么,那个死人又是谁?”

“这是整个谜团最简单的部分,华生。他就是萨克威尔-格林姆斯,那个纵火犯,他不走运,但却是罪有应得。他被牵连进此案,仅仅因为他是个英国人,做曼宁的替身最合适不过了。他天生长得就挺像曼宁的,我认出他也费了一番功夫。我知道他的斑斑劣迹,所以,对他的下场并不感到悲哀。”

“我想说的是,福尔摩斯,整件事非常古怪。我感觉有一个坚定而强有力的人在操纵着,也许是曼宁和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同盟者。”

“不错,华生。你的推断并非毫无根据。你当时不在,真是遗憾。在一个像拉萨那样的地方,需要各方面的帮助,要是有你的协助就太好了。”

“亲爱的福尔摩斯,除了时不时地给您打打气、跑跑腿,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我说。

“从伦敦到拉萨,简直是天壤之别,华生。要用我的方法破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想这种转变一定困难重重吧。”我说。

“一点没错。”福尔摩斯回答,“但问题是为什么。很清楚,观察和推理的定律依然管用,因为那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不过,我得对西藏生活的特殊之处保持高度警觉,搞清楚具体在哪儿应用。还有,虽然我比较喜欢独立工作,但我经常用到苏格兰场,特别是那两个得力干探,格里格森和雷斯垂德,让他们充当调查者,造成假象,迷惑敌人。在拉萨,没人能跟我讨论。因此,我的那些方法也面临着巨大的考验。环境越来越险恶,而我却只能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来对付。我最大的问题就是找到曼宁,或查出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何下手呢?”

“这真是个棘手的问题,真的,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说。

“不过,华生,当我问自己这个问题时,我也意识到,一定是有人帮他,否则他不可能逃脱。也许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华生,你觉得自己就是个入侵者。不过,我想,英国的利益一定也得到了某些西藏人的支持。我一路追寻着曼宁而来,我们俩的任务基本一致。这几个主要人物,曼宁也应该认识。那些普通人中一定有朋友。”

就这样,福尔摩斯想到了那个来自加德满都的小个子商人格拉夏,也许他能给自己一些有用的信息。当时差不多已经是黎明时分了。珀玛公主回去休息了。福尔摩斯吩咐婆那·罗把拉斯特科夫送到中国办事大臣那儿去,然后,他回到了格拉夏的住处。格拉夏正坐在一个小房间里,仔细检查着前两天他的助手普什卡拿来的帐本。格拉夏抬起头,对福尔摩斯说:“我们喝杯茶吧。”

“我需要您的帮助,”福尔摩斯说,“我得找到曼宁。”

“喝杯茶,就十分钟。”格拉夏说着,喷出一口烟,没有正面回答福尔摩斯。

他们呷了一口茶,不是西藏的盐茶而是印度的热奶茶,福尔摩斯边喝边从容不迫地踱步。然后,格拉夏站起来说:“你来。”

福尔摩斯跟着他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小院子里。院子一边有一尊巨大的石菩萨像。格拉夏把他带到像后的墙前面,那有一扇小门,并没有刻意遮掩,但也不易被发现。格拉夏打开门。福尔摩斯把腰弯得极低,跟着他钻进门,当他再直起身时,已经到了一间并不宽敞却很舒适的房间里。在房间的另一头,坐着一个形容枯槁、身体瘦弱的男人,福尔摩斯一眼就认出,他正是威廉·曼宁爵士。福尔摩斯满怀感激而惊讶地看着格拉夏。格拉夏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威廉爵士,”福尔摩斯说,“找到您可真不容易。实际上,我曾想过您也许已经死了。我从伦敦带来一封信,看了信,您就知道我是谁,又为什么来这儿了。”

曼宁接过信,打开信封,忧虑不安地读起信来。他读着信,福尔摩斯发现,他的脸色逐渐轻松下来。

“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曼宁说,“您跟随我而来。不过,我必须告诉您,我的任务彻底失败了。有幸捡回一条命,就要感谢上帝,我要走了。我没机会见到摄政王,但他同意让我秘密离开,只要我不对外面的任何人说来过拉萨,并保证绝不再回拉萨。”

“但您可以对我说。”

“真怪,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呆在拉萨的这段日子,我受尽折磨,但现在似乎都记不起来了,甚至是一些大事。一年前,我到了这里,一路的艰辛,您也经历过,忍受病痛,筋疲力尽,但终于到达了禁城拉萨,我还是感到满心欢喜。我受到一位布达拉宫官员的接见,他把我带到住处,我把写有我使命的信件递给他。我又给总督大人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到了,但他们不许我跟外面的世界有进一步的联系。”

曼宁说,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召见的消息。在他的住所前,有一个士兵时刻监视着他的行动,他抗议了好几次。有一天,他被告知摄政王总有一天会见他的。但是,这次见面始终没有到来。四个月以后,曼宁变得有点不安分起来,甚至有些挑衅。有一次,他未经通报就闯进一个高贵喇嘛的官邸,要求他帮助安排自己跟摄政王见面。他猛敲桌子,大声叫喊,但他的怒气只换来了那个喇嘛尴尬的笑容和窘迫的神色。他回了家,两手空空,觉得受到了羞辱。以前他对西藏人态度友好温和,现在,他变得狂躁不安。

“我到这儿后不久,”曼宁继续说,“就遇见了珀玛公主,我爱上了她。但她已经结婚了,我只能把这份感情深藏于心。我非常尊敬她的丈夫。他骁勇善战,负责守卫西藏东部边境,平定叛乱,抵抗入侵。入侵者并未宣战,但却频繁出击。不幸的是,他在康巴的一场战斗中阵亡。珀玛伤心欲绝,那段日子,我成了她的支柱,我竭尽全力帮助她。终于,我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我们两人都没想到的是,自从我来到拉萨,拉斯特科夫就一直在注意我,当他得知我们俩的关系后就告诉了多吉洛夫,多吉洛夫以此为借口把我抓了起来。整整两个月,我被关在布达拉宫的地牢里,后来又被带到惩罚园,在那儿,我惟求一死。我的手臂直直地被绑在刑架上,头上还罩了一只铁笼子。我根本无法进食,也没有人给我吃点或喝点什么,除非偶尔有人怜悯我一下。珀玛想救我出去,但失败了。知道了我此行的目的后,多吉洛夫想方设法要置我于死地,这样,就可以加深我国政府的危机。尽管珀玛也不许进入惩罚园,但有一天晚上,她还是来看我了。由于疼痛和饥饿,我当时已经神志失常了,我只记得对她说了再见。我一定是晕了过去,后来的事我一无所知,等我醒过来后,就到了这个房间里。我知道,在我奄奄一息之时,有人把我从那个可怕的牢笼里救了出来,并带到了这里。非常感谢格拉夏对我的照顾,我的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已经接到了尽快离开这里的书面命令,这是对我此行的惟一报偿。我辱没了使命。”

曼宁说着自己的故事,福尔摩斯听得津津有味,很清楚,当初要杀死曼宁,这多半是多吉洛夫自己决定的,但现在已经被废除了。

福尔摩斯稍停片刻,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那颗他从秃鹰那里得来的铜纽扣。“这一定是您的。”他说。

曼宁好奇地端详着那颗纽扣,然后说道:“不,这不是我的,尽管有那两个相同的首字母,但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福尔摩斯笑了,因为他最初看见这颗纽扣时的想法现在变成真的了。曼宁并不是这出西藏大戏的主角。他顶多是个受害者,以前还有很多事件被别人操控着。这一连串出人意料的情况本身说明了问题,福尔摩斯意识到了西藏所发生的事情,他知道他得采取行动。

福尔摩斯相信,曼宁现在呆在西藏最安全的地方。他走出那间小屋,回到格拉夏的房间。他请求格拉夏再帮他一次忙。福尔摩斯直视着格拉夏的眼睛说,他决定当晚就去布达拉宫面见摄政王。格拉夏疑惑地看着他,然后笑着说:“您真是个聪明人,知道得可不少。”

格拉夏咧开嘴大笑起来,他告诉福尔摩斯一条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布达拉宫的捷径。午夜过后,卫兵一般都睡着了,看守北门的卫兵最懒。福尔摩斯打扮成一个喇嘛,轻而易举地就进去了,里面卫兵很少,每两个小时才有一次巡逻。格拉夏给福尔摩斯展示了宫殿的结构图,并把大喇嘛和摄政王的住处指给他看。格拉夏还给福尔摩斯提供了各种伪装所需的道具,包括一件合身的喇嘛长袍。他还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我们故事开头提到的那把金刀。

“请把这个带上。您或许需要它……”

福尔摩斯满怀感激地收下了,他随身没有任何武器,如果遭到攻击,这把刀起码让他有还手的余地。

“您一进去就向摄政王出示这把刀。”格拉夏说。

对福尔摩斯来说,接下来的一天过得很快。然后,夜深人静之时,福尔摩斯换上喇嘛长袍,离开了格拉夏的住所,迅速穿过拉萨漆黑的街道,来到布达拉宫脚下。他从西边的围墙一直摸索到北边,然后发现有一段狭窄的石梯通到宫殿的入口。那儿一个人也没有,一片寂静。福尔摩斯飞快地爬上石梯,悄无声息。他惊喜地发现,门竟然没上锁,一直通向一段走廊,走廊的墙上每隔一段就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一个喇嘛念着经走过,可能太聚精会神了,他什么也没注意到。

接着,福尔摩斯听见,从前面不远处传来了西藏喇嘛喃喃的诵经声。他猜想可能自己已经接近大喇嘛的住处了。格拉夏的指示简直准确无误。他明确地告诉福尔摩斯,在二楼诵经室的隔壁就是摄政王的房间。摄政王一个人睡在那里,也没有守卫。

福尔摩斯经过喇嘛们的诵经室,来到摄政王的房前。他打开房门,看见书桌上点着一盏摇曳的油灯,一个人坐在那儿冷漠地注视着他,一点儿也不出乎意料,那人就是西藏伟大的摄政王次仁。

他们对视着,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两人都一言不发。福尔摩斯走进房间,坐到摄政王的对面,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刀放到他们中间的地板上。

“干得不错,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用英语说道,从容而谨慎,“您的表演简直出神入化。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点也没有料到,在西藏政府高层还有我们英国的朋友。”

对方没有立即应对。摄政王泰然自若,以至于福尔摩斯一度怀疑自己推断错了。但是,那位老人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福尔摩斯看见他的嘴唇有点不听使唤,仿佛这种语言他已经有数十年没有说过了一样。

“你是谁?”摄政王慢慢地冒出几个词。这句话语法正确,但福尔摩斯听见的是一种遥远的口音,那个声音至少有半个世纪没说过英语了。

“我是谁并不重要。如果您一定要知道,我的名字叫歇洛克·福尔摩斯。我此行的目的相信已经有人向您通报过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已经死了。”摄政王用一种强调的口气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真没有想到,即使远在拉萨,也听说了我的死讯,更让我吃惊的是,一个像您这样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死了的人,居然也相信。我们两个英国人,成功制造了自己的死讯,让世人相信我们已经消失了,现在竟然一起坐在布达拉宫里,这简直不可思议。”

“事实上,这只是一个巧合而已,”摄政王表情困惑地说,“我比你早死了近五十年,你打算死多长时间呢?”

“倘若我们达成协议互相不揭对方的老底,我打算无限期地维持现状,至少要等到我消灭了几个罪魁祸首以后,他们有的跟我有私人恩怨,一心想置我于死地。还有几个就藏在这儿,您应该知道。”

“我知道这些西方的罪犯就在这儿,非常讨厌。至于你,我会守口如瓶。你可以继续扮成西格森先生,只要你愿意,你在西藏想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各方面我都会尽力帮你的。欧洲和美国的乌合之众都聚集到西藏来,这一直是我的心头之患,我也一直在设法阻止他们进入。不过,有的时候,有他们在倒也有点用。”

说到最后几句话,他笑了起来。

“比如说萨克威尔-格林姆斯。”福尔摩斯说。

“没错,萨克威尔-格林姆斯,当然。不过,我说的还包括多吉洛夫和拉斯特科夫在内。有很多雇佣兵都乐于假扮他人。西藏是一块伪装之地,在这里,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伪装之城拉萨,大家不是都在大声疾呼吗?……每个人都有一副伪装。”摄政王说。

他停了停,然后继续说:“当然,我来的时候也有伪装,只不过时间一长,假的就变成真的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被卷入了西藏政治之中。我没有推卸我肩上的责任。等到现在的大喇嘛一成年,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这么多年以来,我努力避免西藏落入邻国之手,我还指导年幼的大喇嘛如何在政治上维持独立。但我不知道,这种神权政治在将来能否保障西藏的独立。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年来我与英国保持着友好而中立关系的原因。长远来看,我多年的努力可能效果甚微。俄国人、日本人、中国人都蓄势待发……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你是怎么识破我的身份的?我几乎瞒过了所有人,所以应该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在我看来,最微小的细节往往就是问题的关键。”福尔摩斯说。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出那颗纽扣,递给摄政王。

“啊!”老人大叫道,“这是我的错,不过我觉得很有必要。可是,我还是想听听你是怎么推测出来的。”

“事情并不难猜。”福尔摩斯对摄政王说,“我的方法是基于对细枝末节的仔细观察,这颗纽扣本身微不足道。上面有首字母‘WM’,和威廉·曼宁的缩写一致。但是,再看看残留在上面的那截线头,看上去有点儿古老,这让我觉得这颗纽扣和缝着这颗纽扣的那件外衣应该是本世纪初的产品。你还会注意到,纽扣内侧刻有制造商的名字‘罗林斯公司’,这家公司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如果这是曼宁外衣上的纽扣,那么那件外衣一定是一件装饰华丽而过了时的衣服,但我听说曼宁衣着朴素庄重,两者相去甚远。当我看见那件外衣穿在死人萨克威尔-格林姆斯身上时,我知道出了差错:这样做是故意要让人把萨克威尔-格林姆斯错认成曼宁。可谁能做到这一点呢?谁拥有这样的权力?谁又可能有一件这样的外衣?这时,就需要回顾一下西藏近期的历史了,历史的大画面和这些细微之处正好相符。与多吉洛夫的愿望相反,过去几十年来,西藏的政策或多或少都跟随着英国的要求。如果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出于西藏政府高层某人的主观意图呢?也许那个人就是摄政王呢?也许摄政王并不想让曼宁死而只是想让他离开呢?也许摄政王亲自安排曼宁死里逃生,又把那件外衣穿在垂死的萨克威尔-格林姆斯身上以掩人耳目呢?”

福尔摩斯停了一下,慢慢地说:“也许摄政王是个英国人呢?这个想法是不是太荒谬了?是的,很荒谬,但如果是真的,那这个英国人可能是谁呢?谁符合历史记录而名字的首字母又和纽扣上的一致呢?我马上想到了早期的冒险家麦克罗夫特,但他的名字是克莱门特①① 英文为Clement,首字母为“C”。,所以有点问题。然而,麦克罗夫特死因不明,让人印象深刻,那个法国著名的修道士和旅行家于克神甫在一篇日记里曾经无意间提到过‘他即将离开西藏时死了……,我们就知道这些……’。这些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现在把它们说出来却费了这么长的时间。”

“够了!”摄政王打断了福尔摩斯,“干得不错,福尔摩斯。怪不得你这么快就名声显赫了。你一定猜到了,那件外衣不是我的,而是我父亲威廉·麦克罗夫特②② 这个名字的英文首字母为“WM”。的,当然即将离开西藏时我并没有死。我把克莱门特的文件留在一个死去朋友的身上,然后伪装一番,跟着一群内瓦商人回到了西藏,他们的头儿是达玛·兰特纳,也就是格拉夏的父亲。你放在我们面前的那把刀就是达玛·兰特纳从凡娄克的尸体上取回的,而凡娄克就是刺杀我亲生父亲的凶手。达玛知道我的底细,但他守口如瓶,并把刀还给了我。后来,作为友谊的礼物,我又把刀送给了他的儿子格拉夏,格拉夏也成了我的知己。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呆在西藏,变成了个西藏人。我在这儿的生活当然相当奇特,有一天我会讲给你听的。”

摄政王摇了摇铃,两个卫兵带进来一个人,那人手脚被缚,嘴里还塞着东西,灯光虽然昏暗,可福尔摩斯一眼就认出那是多吉洛夫。摄政王站起来走过去,把多吉洛夫嘴里的东西掏出来,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我已经忍了你很多年了,多吉洛夫。”摄政王用藏语说,“我一直忍受着你的残忍和愚昧,因为那对我的宏图大略还有用。不过,以后没用了。你现在就得离开西藏,永远别再回来。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把你送到俄国边境。不许再来西藏,否则以死论处。”

多吉洛夫企图挣脱绳缚,但无济于事。他一言不发,一掌之辱让他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他恶狠狠地看了福尔摩斯一眼,然后就被带了出去。福尔摩斯再也没见过他,但后来听说,他企图跨越边境再次入藏,被士兵当场击毙,他一生为非作歹,终归一事无成。

“我想,福尔摩斯先生,”摄政王说,“考虑到这里政治形势的复杂性,我们今后越少见面越好。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会为你的动植物研究提供一切便利,顺便也消灭一些目无法纪的来访者。”

“我同意。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人互相联系,在拉萨,这个人我们俩都信得过。”

“格拉夏。”摄政王说。

“是的,”福尔摩斯说,“就是格拉夏。”

福尔摩斯停下来点燃烟斗。

“故事太吸引人了,福尔摩斯。”

“的确是,华生,还有一些事我应该告诉你。威廉·曼宁爵士和珀玛公主离开了西藏,现在一起住在伦敦。我还看见过他们。不幸的是,多吉洛夫的同伙拉斯特科夫跑了,让我懊恼的是,以后我还得对付他。我自己又在拉萨呆了两年,不但将一些罪犯绳之以法,而且协助维持我国政府和西藏政府的微妙关系。两年后,我离开西藏,继续我的东方之旅,最后还是回家来了。在我旅程的最后阶段,我得知,新的大喇嘛执政不久摄政王就去世了,这让我非常难过。”

“关于麦克罗夫特自己的生活,您知道多少,福尔摩斯?一个英国人是怎么变成一个西藏摄政王的?”

福尔摩斯走到书桌边,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份旧手稿。

“亲爱的华生,这是我临走前麦克罗夫特给我的,是他在西藏生活的自述。也许你会感兴趣。你会发现他是一个最具传奇色彩的英国人。直到我出发前,他才把这些东西交给我。作为一篇说明性的后记,还是很有价值的。你会发现我们两人的回忆有一些不同。不要试图化解这些矛盾,因为我们俩的意图本不相同。”

说着,福尔摩斯笑了笑,我知道,他总是认为我只需要写出最基本的要点,能说清楚观察和推理的原则就行了。我也朝他笑了笑,但什么也没说,开始读起手中那本薄薄的册子来。

那是一本古老的印度笔记本,后来我得知这种本子产自印度中部省份的印多,在孟买可以买到。纸页是亮黄色的,平滑柔和,封面则用一块绯红色的布做成。本子上系着一根白色的带子。我解开带子,翻开书,开始阅读。字迹优雅,但已经过时了,而且写字的手颤抖摇晃。全文如下:

葛通次仁的日记

本人,葛通次仁,西藏摄政王,今年八十五岁,在此简要记下我一生的经历,也许有人会感兴趣。我把这份记录托付给我的朋友霍华德·西格森,从此以后,这本日记就属于他了。我死以后,他有权以任何形式出版,只要对西藏和西藏人民无害。

我这一辈子很长,虽然我不是出生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但我却在此度过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多年以来,我极少有机会听到或说到英语,所以要我用英语写作,我觉得很有难度,拿笔的手也颤抖起来,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已经老了,还因为用英语我思维缓慢,搜索枯肠才能从恍惚的记忆中找出需要的词汇。

我生于1810年,是家里的独子。我父亲名为威廉·麦克罗夫特,他是康沃尔郡的一名水手,娶了一个叫简的女人,也就是我的母亲。他们本是堂兄妹,但容貌并不太像。我对母亲的记忆很少,因为她生下我后不久就去世了。我出生时,父亲只有二十一岁,他们没有别的孩子,就把我托付给他的堂姐,也就是我母亲的姐姐、我的姨妈。她和丈夫及家人住在伦敦,房子不大。他们对我关怀备至,我也爱我的姨妈和姨父,把他们当成亲生父母。

从姨妈那里,我对我的母亲有了一点了解。据说,她长得很美,高个子,橄榄色的皮肤,长长的黑发,通常用一根发带系在脑后,有时也披散着。他们说我长得很像我母亲。姨妈记得我刚出生时,满头黑发,就跟我妈妈一样。说到我们的家史,姨妈说,我的曾祖父叫欧甘奇古克·布兰德福特,有美洲印第安人血统,他和一个威廉·布兰德福特的人一起来到英格兰,那人是马萨诸塞湾公司里一个管理普利茅斯侨民的人。欧甘奇古克姓了布兰德福特的姓,并留在了英格兰。我母亲的深色皮肤就源自欧甘奇古克,她又遗传给了我。至于欧甘奇古克,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印第安酋长的儿子,殖民者称呼那个酋长为菲力普王,但是他的族人都叫他梅塔科梅特,玛沙索爱特之子。家里人推测,麦克罗夫特这个名字就是来自梅塔科梅特。

五岁前,我很少看见我的父亲,因为他总是出海。丧妻之痛似乎从未平息过,他后来向我袒露心迹,母亲的死让他不断地四处漂泊。只要顺路,他就会来看我,我热情地期待着他的到来,这样我们就可以长时间在城里逛悠,我走累了的时候,他就背着我走。

我八岁的一天,父亲对我说,希望我能跟他一起出海。他向我姨妈保证说好好照顾我,然后就带着我上路了,我们坐上一艘大型护卫舰驶向了美国。因此,年幼的我踏上了前往新世界的征程。对于那次航程,我只记得刚出发不久我就病了。一连好几天,我们遇上狂风巨浪,我的病也一直没有减轻。

当我们到达北美大陆时,空气中弥漫着松树的气味,云开日现,我们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陽光。船停靠在波士顿,第二天我们上岸了。三个星期后,我们再次扬帆远航,南下去了纽约,于是,我父亲决定留在纽约不再回英格兰。不过,刚过了几个月的定居生活,我父亲那不安宁的本性又躁动起来,他决定去美国别的地方寻找发财之路。我们向西行进,一路上经过了宾西法尼亚、俄亥俄以及伊利诺斯,越过墨西哥边境,最后到达了加利福尼亚海岸。在那儿,我父亲转行当了农场工人,给一个富裕的绅士照看家畜。但只干了一年,我父亲对大海的向往便让他无法继续下去。就这样,我们在美国呆了大约四年,父亲带上我又出海了。这次,我们穿越太平洋,途中在日本的三维治岛稍作停留,然后到达了中国北部沿海一带。最后,我们从香港去了澳门、新加坡,在新加坡,父亲找到一份船上的工作,回到了英格兰。

这时,我已经十二岁了,我父亲三十三。我们亲密无间,就像是两兄弟,形影不离。但是,父亲决定送我去上学,所以他想把我再次托付给我的姨妈,让她给我请一位老师,但是我不想让他离开我。这样,他跟我一起住了一年,我学了英语、希腊语、拉丁语,还有数学。

那一年里,我父亲结识了一个波斯商人,他在里海沿岸做生意。他叫巴扎米先生。他看中了我父亲丰富的经验和强壮的体魄,雇我父亲作他在伦敦的永久代理商,这个职位收入颇丰。不过,必须先在波斯大布里士的公司办公室工作一年。考虑到路途艰辛,父亲不愿带我同往,但我坚持要跟他一起去。我们坐船到君士坦丁堡,上岸后继续前行,越过安纳托利亚和亚美尼亚的土耳其边境,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巴扎米先生差不多把一切都给我们安排好了。我们住进一栋带走廊的大平房,陽光普照,房间非常舒适。外面还有一个漂亮的花园,这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什么都不缺。他还为我请了一位当地的老师,很快,我就能说一口流利的波斯话了。 

一年后,巴扎米先生并没有让我父亲回伦敦供职,而是问他是否愿意去孟买工作。我父亲并不愿意,但是想到巴扎米先生给我们的关怀和机会,他还是同意了。几个星期后,我们结束了在波斯恬静安宁的生活,出发前往印度。三个星期后,我们到达印度。巴扎米先生已经吩咐过他的代理人,因此我们受到了很好的迎接和款待。

我们到达印度后不久,我的生活发生了永久性的改变,开始了我持续至今的奇特经历。我父亲的工作之一就是和北方,特别是克什米尔的商人,建立联系。因此,有一天,我们从旁遮普登上一列拥挤的火车,去了婆塘科特,开始了前往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的长途跋涉。路上,我们遭到了一帮歹徒的袭击,我父亲被杀死,我也受了重伤。我只记得有人从背后给了我一记闷棍,我就不省人事了。后来,我们被一群回家途中的克什米尔商人发现,他们救了我的命,并把我父亲的遗体送到斯利那加,安葬在一处英国人墓地里。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把我带回家,在他家人的精心照顾下,我最终痊愈了,但是,至少有一个月,我得了严重的健忘症。当我完全康复以后,那些商人把一切都告诉了我。父亲的死让我悲痛欲绝。他们说,袭击我们的是凡娄克一伙人,他是克什米尔一带最残忍的强盗,人人谈之色变。

我发誓要替父报仇。父仇一天未报,我就一天不得休息。为了找到那伙盗贼,我留在了克什米尔。我已经十四岁了,身体结实,而且还会长得更加强壮。我把发生的一切变故都告诉了巴扎米先生。他极力想说服我回到波斯。但在我坚拒之下,他大发慈悲之心,把我父亲的抚恤金作为一件慷慨的礼物给了我,并转帐到印度的一家银行,这样我就可以利用这笔钱找到那伙强盗。

凡娄克一伙烧杀抢掠,肆无忌惮,以至于公司委托一支特遣部队来到克什米尔逮捕他们,于是,凡娄克一伙很快就放弃了克什米尔。他们躲进山里,音信全无。我呆在克什米尔等他们的消息,但他们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特遣部队留了下来,看起来真是震慑住了凡娄克一伙,他们几乎再也没出来作过案。

我等了将近一年,然后决定跟着我的克什米尔朋友们去拉萨。现在,除了波斯话,我还会说一点克什米尔话,这样旅行起来不会太惹人注意。从斯利那加出发,旅行线路是大家已经走惯的那条,所以我们没遇上什么麻烦就到了拉萨。我很快就熟悉了西藏人和这个地方。我常常离开拉萨去比较偏远的地方旅行,在安多和康巴跟牦牛和牧羊人呆上几个星期。当我们的商队要返回时,我决定留下来。跟我的克什米尔朋友告别后,我继续我孤独的旅程。最后,我到了安多,住在一个小山村里,并受到村民的热烈欢迎。我跟一个叫葛容的人住在一起。葛容只比我大两岁,他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孩子。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和葛容成了亲密的朋友。

就这样跟西藏人一起生活了五年后,我决定回到印度。当时,我差不多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西藏人,想起以前的生活简直恍若隔世,但是我心中许下的为父报仇的誓言却一天也不曾忘记过。一天,我把这个坚定的信念告诉了葛容,他成了惟一的知情人。他告诫我,并劝我放弃这个复仇计划,认为那不值得。他说,杀生,违反了佛教教义。我试着忘掉这个想法,但胸中的复仇之火却无法熄灭。我打算先回拉萨,再作计议。临行前,葛容送给我一把黄金刀柄的刀,作为我们友谊的纪念。他说这把刀在朋友之间传递已经很多年了。据他所知,这把刀从来不曾用于愤怒或暴力,尽管它是把锋利的武器,但却常常能平息主人的怒火。我接过刀,真心地谢谢他,但我的怒火却没有因此而平息。

到达拉萨后,我得知凡娄克一伙已经又开始活动了。一支商队在来拉萨的途中遇袭。由于一支英国特遣部队的顽强追击,凡娄克一伙只好逃离印度,他们跑得比士兵更快,并找到了西藏这块安全之地。据说,他们就驻扎在古城古格附近。

我立即决定去古格,因为我预感到命运之神正在指引我实现复仇的计划。我加入一支商队向西走去。商队的首领是一个富裕的拉达克商人,他不愿意冒险,雇佣了一支全副武装的护卫队,成员主要是从西藏东部地区退伍的士兵。一开始,我们没遇到什么麻烦,五天后,我们在古格城南外住了下来。但是随后就遭到了袭击。那伙强盗以为我们又是手无寸铁的商队,所以朝我们连发一梭子弹以示警告,也没有隐蔽。他们一齐出现在我们面前,要求我们投降。凡娄克本人则得意洋洋地骑在马背上。而我们的步槍手早就做好了应付一切突发事件的准备,他们不失时机地开槍射击,那伙人伤亡惨重。他们惊慌失措,四下逃窜,但大部分还是被击毙了。凡娄克一见大势不妙,溜下马背。他步履蹒跚,企图召集他的人,但是一点用也没有。我追着他,仅有的武器就是那把金刀。我将他擒住,他和我展开了肉搏战。尽管他有伤在身,但还是异常凶猛,我完全是靠了复仇的决心才最终将他制服。我一刀刺进了他的胸膛,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断了气。

当时我一定是昏了过去,当我再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死人堆里,只有我一个活人。商队已经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凡娄克的尸体就在我身旁,黑夜中,他双目圆睁,盯着我,脸上的表情混合着嘲弄与痛苦。我做了什么?我杀死了自己的仇人,可他盯着我的眼神说明他并不服气。他断气的时候,并不知道我是谁,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大笑。我对自己说,我为世界消灭了一个魔鬼,想以此来安慰自己。但在夜幕之下,我竟然觉得十分空虚,多年以来挥之不去的复仇计划现在终于实现了,但我觉得毫无意义。

我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觉得自己头脑清楚,自从父亲去世后这还是第一次。凡娄克现在只是一具腐烂的尸体。那把刀我没有从他胸口拔出,让别人去拔吧。我决定不再回到我从前生活过的世界中去了,不去印度、波斯,也不回欧洲。我打算在西藏度过余生。克莱门特·麦克罗夫特过去十年已经淡出于人们的视线,现在他将不再存在了。我找到一具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那人和我差不多高,我把自己的证明文件放进他的外衣口袋里,然后一直向东朝着拉萨走去,我重新开始了我的西藏生活。

一路走来,漫长而孤独。最后,我终于走到了拉萨。有一次,我在市场上无意间听到了一个叫克莱门特·麦克罗夫特的年轻英国人的死讯。他的尸体和证明文件被一支拉萨商队的首领发现了,那人叫达玛·兰特纳,来自加德满都。除了那把金刀他还给了我以外,其他所有的东西他都交给了吉而斯拜上校。吉而斯拜少校率领一支英国特遣部队追踪凡娄克一伙一直追到了西藏,他就地掩埋了所有的尸体。我返回安多,几乎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我就走了一个月,但那里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场流行性霍乱席卷了全村。我的朋友葛容死了,只有他妻子和一个孩子巴桑还活着。但他们身体虚弱,食不果腹。我花了好几天才把他们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经过我一个星期的细心照料,他们基本恢复了体力,脱离了危险。

因为我救活了巴桑和他母亲,于是,我开始拯救其他人。我告诉他们的头人我打算在这儿长久居住下去,他表示欢迎,说我应该娶巴桑的母亲为妻。我和他母亲之间此时已经彼此有了好感,所以很快就同意了。于是,我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在安多放羊为生。

这样的生活我一过就是三十年。巴桑长成为一个强壮而英俊的小伙子,他参加了西藏军队。我和他母亲又生了几个孩子,后来她又生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让我们想起了葛容,于是,我们就给他取名叫葛容。我们叫他丹增葛容。丹增从小就有些与众不同,他聪明过人,身体比较早熟。我老来得子,这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件礼物。

就在丹增出世的那一年,我们听说大喇嘛,也就是所谓的达赖喇嘛圆寂了,人们开始寻找他的转世灵童。读者应该都知道,所有的西藏人都相信,已故喇嘛的灵魂会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通常是一个孩子,一定要找到这个孩子,并进行认定。然后这个孩子就被任命为新一世的大喇嘛。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找寻,负责寻找转世灵童的喇嘛们遇到了重重困难,让他们十分沮丧。一次又一次,他们都以为已经找到了大喇嘛的后世,但最后一个阶段总是让他们灰心失望。这样,几年过去了,大喇嘛的转世灵童始终没有找到。

寻找转世灵童的工作已经开始三年了,有一天,我们村里来了三个喇嘛,他们年纪比较大,在黄帽喇嘛教派里地位很高。他们听到传闻说,安多附近有一个叫丹增的孩子非常聪明,所以他们闻风而至。他们到我家,说明来意。当时丹增正跟一些小朋友们在玩,他一见他们就像看见了老朋友,笑着跑向他们。他只有四岁,但我们觉得他突然超越了他的实际年龄。我们一起走进屋里,询问开始了。那些老喇嘛带来了一些前任大喇嘛的私人物品,他的羽毛笔、一个银制的小铃铛、一本蒙格勒苏特勒手稿和一尊德塔戈德的银像。丹增好像认识这些东西,说这都是他的。那三个喇嘛受到了鼓舞,不断地向我的儿子提各种各样的问题。而他的回答也让他们非常满意。最后,他们要求看看孩子的脚是否与前任大喇嘛的一致。他们一边看着我们,一边拿出一双天鹅绒的拖鞋,说前任大喇嘛的脚比较瘦,跟一般西藏人的不同。其中较年长的一个笑着对我说:“西藏人的脚踩在地上是平的,有三个脚趾头等长,就像砖一样平直,但看看这双鞋,那样一只脚怎么也穿不进去。以前的大喇嘛我们都叫他雅利安菩萨,他有一双雅利安人的脚,就像佛祖的脚一样。让我们看看你儿子能不能穿上这双鞋。”丹增伸出脚来,他们就给他穿上那双鞋。竟然合脚极了!那三个喇嘛立即一齐起身,向丹增鞠躬行礼,因为他已经通过了所有的测试。他们让孩子先出去,接着跟我和他母亲聊了很长时间,主要是询问关于孩子的出生时间和情况等。然后,他们又去外面跟其他一些村民交谈,并察看了地形,看是否与大喇嘛去世前说的转世地点一致。他们一小时后回来告诉我们,他们认定丹增就是转世活佛。他们非常肯定,甚至没进行通常的仪式就叫我们跟他们去了拉萨。丹增就是新一任大喇嘛,由于证据确凿,法定的宗教认定仪式很快就结束了,紧跟着就举行了就任大典。

就这样,在安多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在我度过了大半生的时光后,住进了布达拉宫,作为大喇嘛的生父,我身居西藏高层的要职。在孩子未成年以前,主要由摄政王负责处理事务。以前的摄政王是一个叫仁琼的老人,他两年后去世了,我被选为他的继任者。

那时,我对西藏政府的内部事务已经了如指掌了,也了解到喇嘛和普通信徒与贵族、农民和游牧民之间存在一些矛盾。与此同时,外国势力的渗透也开始威胁到这个国家的安宁。南边,英国政府一再要求允许他们的商人向西藏出口最令人痛恨的外国商品——酒、鸦片以及槍炮。我极力阻挠,但英国的威胁却越来越大。我发现日俄势力逐渐抬头,可与英国一较高下。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对西藏的独立以及西藏人民的利益来说,这两国同样危险,因为它们急于想把英国赶出亚洲,两家好瓜分战利品,这也包括西藏在内。只有中国不用担心,因为虽然清政府在拉萨派驻了办事大臣,但是中国国力日衰,我可以对他们不理不睬,除非用得着他们的时候。

于是,我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要维护西藏的独立,避免强国的势力纷争。我很早就决定要教育我的儿子,让他成年后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些问题。这样,我就为西藏留下了一个领导者,他足以应对下个世纪的狂风暴雨,而这场风雨迟早会席卷西藏。

我摄政期间的第一次危机出现在1891年。当时大喇嘛还很年轻,而我已经八十一岁了。俄国密探多吉洛夫讨好了很多喇嘛以及日本帝国的密探,让他入境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他在一帮野心勃勃的西藏贵族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们企图与日本结成联盟,驱逐中国的政治势力,在包括中国西部在内的广大地区恢复西藏的霸权。考虑到当时西藏的政治和军事实力,后者简直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这种想法在统治阶级贵族中却深入人心,我根本控制不住他们。在军队中,我安插了一些亲信,包括我的养子巴桑,我派他去康巴平定暴乱,稳定和中国交界的边境地区。但是,由于粗鲁、自负以及对后果估计不足,一些西藏的军队首领自作主张地袭击了一队跨越边境的英国商人。我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是多吉洛夫煽动的。他们的行动违反了雅浪条约,不仅招致了英国政府的抗议,而且在西藏内部引起一场信任危机。军队首领事先未征得我的同意就擅自采取了行动。我立即逮捕了他们,并处死了反抗者。为了牵制日本密探的势力,我同意多吉洛夫进入布达拉宫,让他担任哲学教师的职务。这样做,我冒了很大的风险,因为这就意味着助长了俄国的势力,但这样我的情报人员也可以更密切地监视他的行踪。我决定等对付了这个特务以后再来处理英国的抗议。我估计,不管商人遇袭事件在英国议会会引发多大的波澜,在局势进一步恶化以前,英国政府还不至于入侵或攻击我们。

我的猜测一点没错。英国人怒不可遏,但他们还是采取了权宜之计,派来了一位叫威廉·曼宁的特使。他到达拉萨时,局势已经非常危险了。当多吉洛夫得知英国派来一个外交特使后,他非常失望,他期望的可是一场战争。他决定杀死曼宁,将他毁尸灭迹,并宣布西藏向英国政府正式宣战。知道他们的陰谋后,我把曼宁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在那儿他受到严密的保护。那房子是我的养子巴桑的,还有他的妻子珀玛公主。除了他们两个,没人知道曼宁的下落。

多吉洛夫一度受挫,但是没多久,他的密探就发现了曼宁的藏身之所。看守的卫兵个个都很彪悍,曼宁本无性命之忧,但是事情发生了灾难性的逆转。珀玛公主的丈夫巴桑在康巴的战斗中阵亡,消息传来不久,曼宁便向公主表白了爱意,并向她求了婚。不知何故,这件事被公之于众,遭到了人们的普遍反对。多吉洛夫跑来见我,公开指责英国特使的出现,而且告诉我一大群人聚集在大昭寺前抗议这个西藏女人和英国男人的结合。我颁布了一道法令,禁止任何人提起曼宁这个名字以及跟他有关的一切。我不得不把曼宁安排到布达拉宫里面,并给了他细致的照顾。他在这里呆了几个月,人们逐渐淡忘了他。与此同时,英国政府已经来了好几封信询问他的情况。我下令不予回复。但是,在拉萨突然又出现了一名外交官,这次是一个挪威探险家和博物学家,叫霍华德·西格森,也负有秘密使命。我拒绝正式接见他,但我得知他此行是为寻找曼宁而来。很明显,这是英国发动军事进攻前的最后一次出使。现在,有两个英国外交官需要我的保护,以免遭到多吉洛夫一伙的毒手。

我决定铤而走险,这不仅可以保护西藏,而且可以保全我摄政王的威信。无论如何,我要保住曼宁的性命。事实上,我已经意识到,他必须尽早离开西藏。不过,要让他活着离开,我得设法使多吉洛夫相信他已经死了。我发布一份密报,故意放风给他们,说曼宁受到西藏法庭的审判,被判处了死刑,根据西藏的法律,他已经被送到了惩罚园,直至最后死去。他们还获悉,如果愿意,可前往认尸。

我立即将曼宁转移到惩罚园,放进弯曲的竹笼里,那是西藏人想象出来的最恐怖的东西之一。我的初衷并不想让他死,但是,几天后,我的探子告诉我他快不行了,于是,一天夜里,我用萨克威尔-格林姆斯跟他调了包,那人是个臭名昭著的罪犯,从伦敦来,不知如何潜入了拉萨。格林姆斯在一次打架斗殴中受了重伤,性命难保,而他长得竟然与曼宁十分相似。为了让多吉洛夫和其他密探相信这个死人就是曼宁,我还想起我父亲威廉·麦克罗夫特的一件旧衣服,上面的纽扣上有“WM”的缩写。我把这件衣服穿在萨克威尔-格林姆斯身上。曼宁被秘密地带到我的好朋友——内瓦商人格拉夏——的一处隐秘的地方。

但是,我的计划却出了岔子。在萨克威尔-格林姆斯死的那天晚上,我得知多吉洛夫派他的手下拉斯特科夫来确认曼宁之死,但却被西格森制服并擒住。用萨克威尔-格林姆斯跟曼宁掉包,我确信这能骗过多吉洛夫,但我不敢肯定也能骗过西格森,也不知道他发现后会不会泄露秘密。我决定立即采取行动。多吉洛夫、拉斯特科夫以及他们的同伙,还有西格森,都必须马上离开西藏。我下令逮捕他们。在布达拉宫多吉洛夫自己的房间里,我们找到了他,经过一番搏斗,他终于束手就擒。但西格森并不在他的住处。

我下令全城搜捕西格森,但他踪影全无。我决定亲自出马,不惜耗费一晚上的时间。这位斯堪的那维亚特使足智多谋,我意识到他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特使或什么博物学家,跟他自己说的不一样。

将近黄昏时分,我收到格拉夏的一张条子,他是我多年的朋友,是个内瓦商人。条子上写道:“西格森会去见您。我把金刀给了他。”看到条子,我大吃一惊,因为这意味着格拉夏把西格森当成了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于是,我下令停止搜捕,布达拉宫的警卫也可以放松一下,我交代下去,允许一个高个子的陌生人通行。我坐在书桌旁的地板上,等着跟他见面。我打起盹来,午夜时分,他终于来了。我们对视着,那一刻时光仿佛停滞了。我观察着他的脸,他骨瘦如柴,鹰钩鼻子,眼光异常敏锐。我觉得他很面善,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照片或是读过他的介绍。他直直地盯着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对我说的话:“啊,麦克罗夫特……”六十多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叫我的英文名字。然后,西格森对我公开了他的真实身份,他其实是英国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接下来的谈话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由此我得到了一个得力的帮手,我们俩也建立了长久的友谊。

不过,我们的谈话却突然被多吉洛夫打断了。他逃脱看守,冲进了我的房间,举起槍来对着我们。

“你们都不许动。”多吉洛夫用嘶嘶的声音说,“进来以前我听到了一点你们的谈话。真是太巧了!这下不仅能除掉假摄政王麦克罗夫特,还可以同时干掉冒牌外交官福尔摩斯!”

多吉洛夫举槍瞄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福尔摩斯一个箭步飞奔过去,将多吉洛夫一把按倒在地,那把手槍脱手朝我飞来。福尔摩斯用金刀抵住了多吉洛夫的喉咙,但多吉洛夫的力气也着实不小,反手抓住了福尔摩斯。多吉洛夫夺过金刀,正想刺进福尔摩斯的胸膛,就在这时,我扣动扳机,一槍射中了多吉洛夫的胸口,他倒地而亡,福尔摩斯从他手中把金刀拿了回来。

“我又一次死里逃生,亲爱的麦克罗夫特,离莱辛巴赫瀑布那一次也没过多久。我也许应该考虑一下改行。”福尔摩斯深吸了一口气说,“但这一行却能让我惩凶除恶。”

“他是我这辈子杀的第二个人,我并不想杀人。”我说,“但是这就是我的命。”

我叫来卫兵把多吉洛夫的尸体抬出去。根据西藏的习惯,多吉洛夫的残余势力将在当天晚些时候被送往静地喂秃鹰,多吉洛夫的死和葬礼我也会通知俄国政府。那天,拉萨特使曼宁被人护送到印度边界,他再继续前往德里,最后回到英格兰。他带着我签署的秘密文件,包括一份最近几年的事件概述和一份希望与大英帝国保持友好关系的声明。珀玛公主在他动身后不久也离开了西藏,他们两人在孟买会合,一同奔赴英格兰。

歇洛克·福尔摩斯又继续在西藏呆了近两年的时间,他的公开身份仍是斯堪的那维亚博物学家,他进行了多项研究。我和他经常秘密见面,成了知心密友。后来,他跟格拉夏一道去了加德满都,那是他返回英格兰之旅的第一站。他携带着我一生的记录,根据他的意愿,在将来的某一时刻终会呈现在世人面前。

我在阅读这本麦克罗夫特的记录时,福尔摩斯正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工作。他估计我读得差不多了,就转过身来,满怀深情地笑着对我说:“哦,对了,华生,那把刀现在属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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