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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东方探案》:杰萨梅尔之谜

对于全世界的福尔摩斯迷来说,福尔摩斯在莱辛巴赫瀑布与宿敌莫里亚蒂的殊死搏斗众所周知,3年后的复活更是大快人心。但是,从1…

对于全世界的福尔摩斯迷来说,福尔摩斯在莱辛巴赫瀑布与宿敌莫里亚蒂的殊死搏斗众所周知,3年后的复活更是大快人心。但是,从1891年至1894年,在福尔摩斯失踪的这三年间,他究竟做了什么?他是否经历了曲折离奇的历险?这几乎成了一个最让人思考的谜。

杰萨梅尔之谜

我以前已经好几次提醒过读者,1894年歇洛克·福尔摩斯刚返回英格兰的头几个月里,他患有严重的精神忧郁症。不过,随着破案机会的增多,这种抑郁也逐渐减弱了。从1895年的诺伍德一案开始,一直到世纪末,福尔摩斯都没闲着。因此,我用不着设法让他情绪高昂,但听他讲东方历险记的机会也少得可怜。一般我只能听到只言片语,有时是一些古怪的片段,无法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个故事也是我把一些断断续续的奇怪片段组合而成的,花了很长时间。这是福尔摩斯在1895年到1896年间给我讲述的冒险经历,我把它们编辑成一个连续的故事。在那期间,福尔摩斯经常到欧洲大陆去,他已经声名广播,很多国王和国家元首也请他去破案,甚至还有罗马教会。在那桩臭名远扬的布索尼女儿一案之后,有一个短暂的间歇,他才把这个故事的最后一部分讲给我听,我也才能把这个故事理出了条理。

福尔摩斯在东方各地游历了将近三年后,才踏上归途。他计划最后从德里向西,经过拉贾斯坦和信德,到达卡拉奇,在那儿搭乘一艘货船驶向地中海。

在德里,他遇到一个法国人,叫路易·伯努瓦·德·布瓦涅,他和同伴一起去拉贾斯坦旅行,他有个仆人叫希瓦,是个印度小伙子,还有一个年轻的瑞士画家,一开始只知道他名字叫肖姆伯格。福尔摩斯觉得大家情趣相投,他提议同行,自己仍化名为罗杰·兰登-史密斯。伯努瓦非常高兴地同意了,他已经安排好了要穿越沙漠,再加一个人会更有意思。他在之前的旅行中有一点超支了,所以也很乐意这一次有人与他分担费用;他觉得一路上再多一个旅伴并没什么不同。

伯努瓦准备了各种线路,包括了拉贾斯坦的主要城市–节布尔、乌代布尔和焦特布尔–还有一些不太有名的城市,比如说杰萨梅尔,那是沙漠以西很远的一座城市。很少有欧洲人踏足,故事中所描绘的美景吸引着伯努瓦,于是他把那里也列入了这次长途旅行的目的地名单。福尔摩斯在去卡拉奇南部之前,也想在那儿停留片刻。他完全没想到,到那儿去会把他卷入一系列事件之中,无限期地推迟了他的返乡之行。

“我们准备好后就马上出发了,华生。”福尔摩斯开始讲述了,”在尼萨目丁,就在德里旧城之外,我们雇了挑夫搬运行李,又雇了熟悉沙漠的向导。我们将骑马前往焦特布尔。到达后,改骑骆驼继续剩下的旅途,因为据我们的向导说,从焦特布尔再向前走,是一片会移动的沙丘。我们一起到达信德的海得拉巴城,然后我跟他们分开,他们向北前往拉合尔,我向南去卡拉奇,在那儿坐第一艘轮船回欧洲。”

说到这儿,我打断了我的朋友。

“当然,福尔摩斯,绝不止这些。我很难相信您只是这么简单地跟这两个人同行。”

福尔摩斯露齿而笑。

“我发现,你对我话语的洞察力加强了。你说得没错,华生。一个人走并不困难,我宁可一个人。除了一位叫斯彼奈利的意大利伯爵,无论是在公海上还是在山区,我都很少能遇到聊得投机的旅伴。但这一次,他们所说的跟我的观察有很大出入,这立即引起了我的兴趣。有两个欧洲人在印度旅行,一个是画家,另一个是作家,他说自己是个日记作家。照他们自己的说法,故事平淡无奇。在马赛,他们偶然坐上了同一艘开往孟买的轮船,就这样认识了。他们觉得彼此很合得来,就决定同行,并合写一本游记,那种书现在总是装点着英国中产阶级的书架。”

表面看来,福尔摩斯说,一切合情合理。他们举止文雅,跟那个印度小伙子的关系也相当不错。两人的穿着打扮也很得体,英语说得还可以,确实也做他们说的那些事。那个年轻的画家肖姆伯格,每天早上选择不同的地点,搭起画架,直到中午才回来。另一个,叫做伯努瓦的,黎明即起,出发前一直写作。

“外行就只能看到这些,华生。但对一个不仅是看而且还看得非常仔细的人来说,远不止于此。在这儿,亲爱的医生,我要说的是,我看到了很多跟他们自己所说的不相符之处。他们的话是有意要误导我,尽管我至今没有证据,但我预感到,在他们无辜的外表下面隐藏着险恶的目的。”

福尔摩斯估计肖姆伯格二十出头。他中等身材,长得很瘦,可以说是骨瘦如柴,头发剪得很短,身体却很结实。他走路腿有点瘸,这是福尔摩斯看到的他惟一的身体缺陷。他认为这是某次受伤致瘸的,后来他又发现了一道新的槍伤留下的疤痕,证明了这一点。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但他尽量避免与人对视,仿佛想隐藏什么。

伯努瓦年纪大得多,四十多岁,不是那么瘦,但高一些,差不多跟福尔摩斯一样高。他的手上有深深的伤疤,脖子上那条很长。他英语说得相当标准,只是不时冒出些法国口音,他也尽力克服,但福尔摩斯觉得他虽然看似平静,但其实是在掩饰一种极度的不安,任何时候都可能爆发。

“两个人都很强壮,他们的脸因长期的风吹日晒而显得粗糙、坚硬。”福尔摩斯说,”看来他们一定当过兵。他们的手掌宽大有力,也说明曾干过重体力活。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画家或作家。所以,华生,从我第一次听到他们的故事开始,我就知道他们撒了谎。”

开始的几天,福尔摩斯继续说,他们的旅途平静无事。第一天他们到达帕拉特普尔城外,第二天又前进到安泊,在王宫里过了夜。翌日早晨,他们在蓝姆巴克迎接了节布尔的王公。他非常有礼貌,受过英式教育,乐善好施,他们后来觐见的君主也都是这样。王公邀请他们留下,多久都行,但几天后他们就向王公辞行,继续向南前往乌代布尔,在构达和布恩迪地区停留过,参观了传说中的木城东克。

“在东克,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旅伴有了些新的问题。我必须说,尽管身边风景如画,但我已经觉得有点无聊了。我们离开德里已经六天了,跟世界失去了联系,在烈日骄陽下走了整整一天,真是又饿又累。天快黑时,东克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们在城外支起了帐篷。趁仆人们准备晚饭之机,我们走进城去,离我们扎营的地方大约有半英里的路。”

走到这里,福尔摩斯和他的旅伴们已经习惯了很多人向他们招揽生意,主要是城里的商贩雇来的小男孩,他们围住一个人,希望把他引到某个贪婪而肮脏的店主手上。但是在东克,他们预想中的一幕并没有出现,他们进城后,几乎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城里很安静,街道上空无一人,直到他们看见了大清真寺的门才意识到,这时正是晚祷告时间,所有的人都面朝麦加跪着。

“东克跟拉杰普塔纳的其他地区不同,”福尔摩斯说,”这里信仰伊斯兰教,好战的印度教统治着这一大片沙漠,只有这里除外。拉杰普的很多城市都是用大理石或石头砌成的,这里却完全是木制结构,雕刻着精美的装饰图案,涂上了绿色、金色、红色,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颜色。”

他们站在那儿欣赏宫殿的时候,肖姆伯格一个人走了。他说他想一个人在城里逛逛,画个素描,然后自己回到营地。伯努瓦和福尔摩斯在一条街道的拱廊下坐了几分钟,欣赏着海市蜃楼的美景。然后他们开始慢慢往回向主要的城门走去。在离清真寺不远处,福尔摩斯惊讶地看见肖姆伯格正偷偷地走进一栋小房子里去。他没跟伯努瓦说,因为他觉得说也没用。迎着落日,他们回到营地,简单地吃了点晚饭,马上就睡下了。

将近午夜,福尔摩斯被黑暗中传来的一些声音吵醒了。伯努瓦和肖姆伯格正坐在一小堆篝火旁,尽量压低声音在窃窃私语。

“我们得干掉他。”肖姆伯格说,”我们本来就不应该让他跟着我们。这是个天大的错误,我告诉你。他让我有点不自在。方朵姆上尉得知我们中间有个外人也很不安,这是他的人今晚告诉我的。他们已经着手调查此人的来历。如果他查到我们正在……”

“别发神经了,小点声,你会把他吵醒的,笨蛋。”伯努瓦小声而兴奋地说,”我告诉你,他要跟我们一直走到信德。他碍不了事,只是个从伦敦来的乏味的药剂师。有他在对我们有利。他是个英国人,这让王公很高兴,也不起疑。他们光去注意他了,就注意不到别的,尤其注意不到你我。他还给他们看病开药。你觉得我们能这样不被人注意地走多少次?不,在到达海得拉巴之前,他什么时候走由我说了算。让方朵姆见鬼去吧!那帮该死的家伙在沙漠里得听命于我!等到了杰萨梅尔以后,我们再决定,必须到那个时候。”

“真是一段有趣的谈话,福尔摩斯,我不得不这样说。”我插嘴说,”了解到更多的秘密,您一定很高兴吧……”

“说得对,我亲爱的华生。我不是来看风景的,这你知道。几天以后,王公们和他们的宫殿让我有点看烦了。他们的虔诚和他们的罪恶一样闻名。除了王室的一些平常事,没有什么值得观察和推想的。但是,在帐篷里听到这段谈话,我在黑暗中笑了。接着,我的两个旅伴去睡觉了,听见他们沉重而平稳的鼻息声,我也在沙漠的清冷中睡过去了。”

福尔摩斯黎明时分起了床,肖姆伯格已经搭好了画架,他说要在画布上把照耀沙漠的第一缕陽光描绘下来。在不远处,伯努瓦正在写他的日记。

“您睡得真香,我敢肯定。”伯努瓦向我问候。

“确实很香。”福尔摩斯回答,”你们两个今天早晨真刻苦啊。”

“也许比您看到的还要刻苦,我亲爱的罗杰。我已经出去了一趟,给我们三个打来了早餐。瞧,三只野山鹑和一只孔雀!”

伯努瓦指着一大堆羽毛,厨子已经把那些可怜的鸟拔了毛,用铁签穿着正在火上烤着呢,不久,三个人就狼吞虎咽起来,然后又喝了一大杯印度茶去油腻。 

饱餐一顿之后,大家精神抖擞,骑上恢复了活力的马,继续朝乌代布尔前进。那里的王宫面朝一片优美的湖水,周围环绕着矮山。城市是一簇白色的房屋,坐落在一个小山谷里,在王宫的屋顶上就能看到那个山谷。王公坚持要他们留下来做客。

过了几天,他们根本不想离开这个快乐的山谷了。福尔摩斯的同伴们似乎越来越名副其实了:是两个来沙漠观光的旅行者。伯努瓦穿行于城里的大街小巷,为买一些小装饰品讨价还价,还不停地写日记。肖姆伯格不间断地素描和作画,在福尔摩斯看来,他的画从未传达出景色真正的美妙之处,但偶尔有几笔也能让人感觉出他画的是什么地方。

伯努瓦一再对欣喜的王公说,他将把日记写成一本关于印度的书,要用肖姆伯格的素描作为插图。福尔摩斯认为,他们再也想象不出更好的工作了,不过现在做的事决不是他们真实而隐秘的任务。王公本人也比较爱好文学,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允许他们进入他藏书颇丰的图书馆,还命令他的大学者,一个叫夏玛尔·达斯的,尽量满足伯努瓦写书的各种要求。

“有一次我们去王室图书馆,纯属偶然地,我了解到一些事情,这让我停下来思考,想起他们俩一个更可怕的企图。”福尔摩斯说,”当我懒洋洋地翻看一本描述穆格尔帝国历史的大部头书时,我得知,两百多年以前,穆格尔皇帝的军队跟拉贾斯坦王公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有几个士兵幸运地活了下来。他们大部分是法国人,也有葡萄牙人。其中最著名的是一个叫让·德·波旁的人,他服侍过阿克巴尔国王。当我看到下面几段时,大吃一惊,另外有两个早期的探险家名字就叫方朵姆上尉和伯努瓦 ·德·布瓦涅,但我的兴趣也更浓了。”

“真是不可思议,福尔摩斯。多么奇怪的巧合!一个是您那晚偶然听到的谈话里的名字,另一个就是您的同伴之一……”

“巧合,是的,华生,但却是最根本的巧合:巧的是,同名同姓,但我知道这绝非偶然。而且,还有一个惊喜,来源于一本扑满灰尘的旧书,绝对可靠。感谢上帝,虽然人类的记忆力并不完美。当然,我对伯努瓦没提过一个字,他当时正跟王室图书馆的人聊得起劲呢。我合上书,在脑子里记下这些,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如此说来,有两个方朵姆上尉,两个伯努瓦·德·布瓦涅。”

过了很多天,伯努瓦和肖姆伯格都没表示出要离开乌代布尔的意思。到了第十天晚上,伯努瓦宣布,他们已经在这儿呆得够长,应该上路了。他说话的语气比较急,但没说原因。他们告知王公,王公听说他们要走非常伤心,鼎力相助,还给了他们健壮的骏马,送他们上路。

福尔摩斯说,焦特布尔是下一个目的地。从乌代布尔走三天才能到达,那座沙漠城市位于干燥地带的中心,只有多刺的灌木才能存活。到那儿后,福尔摩斯发现年轻的肖姆伯格越来越紧张,他说话几乎控制不住怒气,倒霉的挑夫稍有不是他就大发脾气,有几次他还拳脚相加。伯努瓦轻声警告他要控制自己。福尔摩斯没说什么,他跟在他们身后,以便观察他们。

焦特布尔的王公外出打猎去了,所以他们在城墙外扎营,他们还经过讨价还价,雇好去杰萨梅尔的骆驼。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出发了。

现在他们才算真正走进了拉贾斯坦的沙漠。以前走过的地方气候干燥,岩石很多,偶尔还能看见阿拉瓦里山,现在则完全变成了一大片毫无差别的黄沙地带,沙粒极其微小,即使是微风也能把沙子刮到人眼里,非常不舒服。当时正值冬天,天气凉爽,陽光强烈,一路上寸草不生,只是偶尔能看到商队艰难地向东行进。沙漠一望无际,看起来很平坦,毫不费力地就能抹掉一切痕迹。

现在福尔摩斯已经非常清楚,他们前往目的地的行程都是由伯努瓦精心计算好的,原因还不明确。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纵着,他们总是走一段,就停下来让伯努瓦记日记,这成了制约旅行时间的主要因素。福尔摩斯没什么意见,他满意地等着看好戏。不过,肖姆伯格却时而平静时而发怒。他似乎急于到达下一个目的地,因无法忍受他们如此缓慢的行进速度,有时还朝伯努瓦发火。

还差两天到达杰萨梅尔时,向导告诉他们,一支途经的商队头领警告说向西有强烈沙暴,他们最好绕道向北,去一座叫班普的小城。从那儿走,他们就没什么麻烦了。

“尽管有危险,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按计划前进。”伯努瓦说,”也许明天沙暴就停了。再说,我们也不能保证从此往北就不会遇上沙暴。”

“您选择吧,”福尔摩斯说,”我没有意见。”

但是,肖姆伯格看起来却很怕沙暴。

“我不喜欢沙暴。”他兴奋地说,”在北非我见过一次,要我说我们还是绕道吧。不会绕多远,我们安全得多。”

“不能绕道。”伯努瓦冷冷地说,”我们按计划前进。”

肖姆伯格没再说话。

“这样,华生,我们继续按原路线前进。几小时后,早晨的凉爽消失了。陽光火辣辣地炙烤着我们。但是,更糟糕的是,刚才还是温柔的微风,现在已经大大加强了力道,沙子刮到脸上、手上,我们感到阵阵刺痛。一场沙暴正在酝酿之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前方不远处,沙丘顶部的沙子正在旋转上升。”

天快黑了,他们焦急地寻找遮蔽物,向导改变了方向。不一会儿,他们看见地平线上有东西。向导把他们带到了一座废弃的大寺庙里。向导叫他们进去,沙暴袭来时,就在那里躲避。

福尔摩斯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沙子在他们身边剧烈地旋转着,就好像空气都被吸走了。寺庙没有屋顶,他们只能面朝着墙。但是,风越刮越猛,沙子被刮得到处都是,充满了他们的眼睛和鼻孔,甚至根本无法呼吸,否则肺里也全是沙子了。

在沙暴最强烈的时刻,肖姆伯格开始恐怖地尖叫。”我们不能呆在这儿!我们应该继续走!明白吗?你跟我一起吗?我们会像老鼠一样死在这儿!”

他抓住了福尔摩斯的手臂,但福尔摩斯挣脱了。接着,肖姆伯格从寺庙里直接跳进了风暴里。伯努瓦静静地坐着,但福尔摩斯却跟着他冲进旋转的沙粒里。他抓住肖姆伯格,把他拉了回来,肖姆伯格瘫倒在地,哭了起来。福尔摩斯跟伯努瓦把他的脸冲墙。伯努瓦朝他大声叫喊要他安静,但他还是自顾自地哭,伯努瓦仍在呼喝,福尔摩斯假装没听见。

风暴逐渐减退了,来得快,去得也快,福尔摩斯往外看出去,风暴过后,除了令人眩目的白沙,什么也没留下。

“最糟糕的时刻过去了。”伯努瓦说。

“别叫我闭嘴。”肖姆伯格暴躁地说,”在撒哈拉,我多次死里逃生。你难道忘了吗?这是最后一次……”

伯努瓦狠狠掴了他一记耳光。

“记清楚你是谁,我又是谁。”伯努瓦恶狠狠地说。

肖姆伯格冷静多了,他满脸郁闷的表情。寺庙的地面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沙子,三个人艰难地迈步走向沙漠。他们一切装备都不见了。牲口、水、食物,还有向导–一切都完全不见了踪影。他们一无所有了。

“我们完了。”肖姆伯格说,”我敢肯定。这一次,我们死定了。”

“你这个该死的胆小鬼,闭嘴!”伯努瓦吼道。

肖姆伯格还在不住地抽泣,伯努瓦猛摇他想让他安静下来,但并不奏效。伯努瓦撇下他不管了,开始寻找道路。他们看见就在几百码之外有篝火,他们立即朝着火光走过去。那是一群古哲尔牧人,领着他们的羊和骆驼。他们说他们白天在萨姆,为躲避风暴绕了个弯子然后才走回原路,他们也要去杰萨梅尔。牧人们给了他们吃的,还提供了晚上睡觉的地方,说非常乐意大家一起去那座沙漠之城。破晓时分,他们起了床,骑上牧人们的骆驼,开始了最后一段旅程。 

走了整整两天,他们才走出那片沙丘。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陽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第二天傍晚前,他们远远地看见了目的地:一片沙色的高塔和围墙屹然矗立在沙漠之中。

“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第一感觉,华生。”福尔摩斯说,”我们骑马穿行在巨大的拉其普特纪念塔林之中,它们分散在沙漠里,黄昏时,我们通过了城市的正门,就在城墙下搭起了帐篷。我们筋疲力尽了,看见城里的人似乎更加不类常人。居民们都像鬼魂一般,穿着白色束腰长袍,戴着白帽子,脸上还罩着白色面纱。这是座耆那教的城市。人们用面纱把脸团团裹住,以防不小心吸入一只苍蝇或蚊子什么的而受伤。除了这一古怪行径之外,这里的人看起来比较安静,我们在印度其他地方能发现的很多古怪而过分的行为这里都没有。伯努瓦、肖姆伯格和我就走进这样一种特别温和的宗教氛围中。”

我在这儿打断了福尔摩斯。

“我敢说,福尔摩斯,这座怪城的普通居民与这两个客人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定深深地触动了您。”

“是的,真是这样,华生,肖姆伯格和伯努瓦都很凶悍,他们带着任务而来,但我却还不太清楚他们的任务是什么。伯努瓦是头儿,他老练、冷静,善于算计,意志坚定。肖姆伯格是帮凶,容易激动,也许正是因为他很难预料而更加危险。”

“有时很困难,我想。我不得不说我十分佩服您的勇气和忍耐力。”

“面临紧要关头,人往往很有勇气,华生。至于我的忍耐力,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我几乎一无所知,我保持着沉默,没什么意见,应该说,有时有点像一般英国人的作风。我只顾开玩笑,即使是沙暴当头,我也表现出了英国式的镇定从容。总之,我是一个英国药剂师罗杰·兰登-史密斯。

“杰萨梅尔跟印度其他地方一样炎热,”福尔摩斯继续说,”我们住在一家马尔瓦人的小旅馆里,即使是在晚上,我们也得搬到屋顶上去睡,那儿比房间里凉快多了。黎明时我一觉醒来,俯瞰着城市恢复活力,人们进行早间的例行仪式,沐浴,点火做早饭。我们到达后的第四天,天快黑时,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幸运地了解到我同伴的更多秘密。”

他们两人都突然变得躁动不安起来,福尔摩斯说,他们不敢冒险往前走一步。他们显然是在等待,也许是某种信号。天气酷热难忍,福尔摩斯独自跑出去买当地人穿的那种凉爽的白色棉布衣服,包括面纱。穿戴一新后,他走上高高的城墙,想欣赏一下沙漠的风景,他朝下看时,却发现下面坐着希瓦和那两个驼夫,他还以为在那场沙暴中,这三个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呢。

他们正在谈话,所以并没看见福尔摩斯。不一会儿,那两个驼夫就离去了,福尔摩斯飞快地冲下去,尾随着希瓦到了他的住处。希瓦走得很快,在人群中,福尔摩斯差点把他跟丢了,当希瓦走进一家旅馆时,福尔摩斯又跟上了他。那是一家当地人开的旅馆,门厅又小又脏,福尔摩斯跟着希瓦上了楼,他轻轻地敲了敲他的门,以免惊吓他。希瓦打开门,福尔摩斯揭掉面纱,他吓得脸色苍白,就像看见了鬼一样。他企图反抗,但福尔摩斯把他推进了屋里。

“别怕,希瓦。”他平静地说。福尔摩斯告诉他,他们在沙暴中活了下来,安全到达了杰萨梅尔,还说自己绝不会伤害他,只是想听他讲讲肖姆伯格和伯努瓦的事。

“如果我对您说了,他们会杀了我的。”希瓦说。

“所以你就趁风暴逃跑了。他们以为你死了。实际上,你以为我们三个也死了,对吗?”

“是的,我以为你们死了,我是跑了。我给伯努瓦当了三年奴隶,现在我又害怕起来了。”

“别担心,希瓦。我跟他们不一样。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希瓦慢慢冷静了下来,开始述说。”三年前,”他说,”我在孟买遇到了伯努瓦。我家住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每天都得辛勤地劳作。那年大旱,我的孩子们都没饭吃。伯努瓦答应付给我一笔不错的薪水,我把钱寄给妻子足够养活她和孩子们了。所以我跟着他在拉贾斯坦旅行了三次。这是第四次。他每年都这个时候来。我们每次都走同样的路线,在杰萨梅尔呆七天,然后去信德的海得拉巴,到那儿以后,他就一个人继续前往卡拉奇,我回孟买。

“每次快离开杰萨梅尔时,他都要去曼都尔,在那儿,我们的马匹都要驮上重重的帆布袋子。直到第三次,我才知道带子里装的是什么。就是去年,有一天晚上,他和方朵姆上尉秘密碰头,那些袋子就是上尉拿来的。方朵姆上尉来到杰萨梅尔。他裹着头巾,只是听着,一言不发。后来,一些仆人和干活儿的人告诉我,方朵姆上尉是兰达人的头领,他们是一群奇怪的人,多年以前移居到此,拥有大面积的土地。几百年过去了,他们人口越来越多,现在非常富有。但他们坚持不与印度教徒和耆那教徒来往。他们雇佣了很多人,但人人都是有去无回。”

“方朵姆上尉住在哪儿?”

“在曼都尔城中心的一栋大房子里。那是他的地盘。”

“带我去那儿。”福尔摩斯说。

“我只能带你到曼都尔城外,据说进曼都尔城容易,但如果没有方朵姆上尉的允许,谁也甭想离开。”

“好吧,但我们得快点儿。”

他们走出旅馆,从一个最近的城门出了城。他们找到一个马车车夫,他年纪虽大但精力充沛,愿意把他们载到曼都尔城外十英里的地方。天黑了,福尔摩斯本想让希瓦再说一些情况,但有车夫在场,希瓦一言不发。

走到一个地方,希瓦觉得再往前就有危险了,他叫福尔摩斯下车,对他指了指东方,然后叫马车夫掉头回杰萨梅尔去了。

“现在,我独自一人走在曼都尔城外,华生。四下无人,我朝着希瓦指示的方向,一直走到城门。我没有看见守卫,就径直走了进去。一进城,我发现城里热闹非凡。大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富庶的景象。这里好像不是印度一样。街上有路牌,院子里盛开着九重葛,都盛开到围墙外面来了。房屋的式样还保留着中世纪法国村落的风格。街道铺着鹅卵石,整洁干净。我仿佛来到了一座欧洲小镇。”

福尔摩斯走进一家看起来像咖啡馆的小店。人们说的话听着像一种古怪的法语和葡萄牙语的方言,又夹杂着很多印度语。福尔摩斯坐下来,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了。福尔摩斯大着胆子,用法语高声说他想见见”方朵姆上尉”,每个人都能听见。接着,本来正在享用晚餐的人们都站起来离开了。很快,屋里就只剩下福尔摩斯和店老板了。

“我又说了一遍,那个老板走过来,用当地语言说:‘Mandorme personne nahi jo s’appele Fantome‘,如果懂法语和印度语,就完全能听懂,意思是’在曼都尔,没有人叫方朵姆上尉‘。显然,他在撒谎,我决定离开那家店。”

这时,走在漆黑的大街上,福尔摩斯无法再进行调查了,因为他突然被一群带着槍和棍棒的人包围了。他们像是一队当地的宪兵。他们也用那种方言谈话,但这次,福尔摩斯什么也没听懂。

“我到这儿是想见见方朵姆上尉。请立即带我去见他。”他大声而有力地说。

那些人都大笑起来,他们把挣扎着的福尔摩斯带到了一栋小房子里。屋子里,一个男人坐在桌子旁边,头发又长又白,胡子也很长,非常突出,从体型上来看完全就是个法国警长。

“你是什么人?到这儿干什么?”他用英语粗声粗气地问福尔摩斯。

“我是谁跟你没关系,”福尔摩斯坚定地回答,”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看看这个吧。”

福尔摩斯递给他一封信,那是总督大人为保证罗杰·兰登-史密斯在次大陆的安全通行而写的,他说:”我想见方朵姆上尉。” 

那封信似乎产生了预期的效果,那老人的脸上显出了困惑的表情,他说:”很好。既然你一再坚持,那好吧。这并不困难。上尉离这儿不远,见到陌生人他总是很高兴。”

福尔摩斯在一名卫兵的陪同下离开了警察局,他们穿过业已安静下来的城市。月光下,福尔摩斯看见了一座巨大的宫殿,基本属于拉其普特样式,但其花园和装饰显然是欧洲风格。

警长把福尔摩斯交给一个哨兵,用当地话低声交代了一下。福尔摩斯跟着哨兵走进宫殿,那人让他在前厅等着。

“我等了几个小时,虽然我身处险境,但我还是打了个盹儿。拂晓前,有人给我端来了茶和早点,我被告知上尉很快就会接见我。”

福尔摩斯被领着走过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是一个大房间。在角落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十分瘦小的人,当时天还没大亮,在微明的晨光中,福尔摩斯还看不太清楚那人的脸。他走上前去才发现,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穿着印度公主的服装。

那女人招手让福尔摩斯坐到自己旁边,她说:”我就是方朵姆上尉。我听说您想见我。”

“太奇特了,亲爱的福尔摩斯!”我惊讶得忍不住叫出声来。

“是的,华生,我完全没有料到,对眼前的一切,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上尉觉察到了福尔摩斯的惊讶,她说:”您好像,我的朋友,应该说,有点吃惊。怎么了?”

“方朵姆上尉这个名字让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

“名字无关紧要。”她说,”这是我一个先辈的名字,只是为了误导外面的人。我的真名叫做伊丽莎白·德·格里默,我是兰达的女王,也是曼都尔真正的统治者。而您,”她看着面前的炉火继续说,”不是一个叫兰登-史密斯的简单的英国旅行者,而是英国政府的密探,据我的情报人员说,您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我的确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女士,但我不是英国政府的密探。我是个私家侦探。至于我为什么到这儿来,说来话长,我想您也不会太感兴趣……”

“正相反,福尔摩斯先生,我手下已经了解到您的很多丰功伟绩。”她指着一个文件夹说,”您头脑相当聪明,而您这个人更是无人不晓啊。”

“谢谢您的夸奖,女士,但我不得不说您比我更高明。曼都尔城和兰达人的秘密没有泄露出一丁半点。甚至是我们最优秀的东方学者,已经画出了整个次大陆的地图,但也没有提及您以及您的人民。”

“是没有走漏风声,但也不绝对。”她说,”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在印度,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们,特别是那些王公们。我们的先辈们受过严重的伤害,我们必须学会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生存。因此,我们只好靠小计谋骗人生活。”

“听您的名字,我觉得您很可能就是让·德·波旁的直系后裔。”福尔摩斯说。

她笑了笑说:”这么说,您已经知道了一些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事。没错,我是他的直系子孙,曼都尔城里大多数人都是。我们叫他让·勒格郎,或者马哈-让,他是曼都尔城的创立者,阿克巴尔最勇敢的士兵。国王把这个地方作为赏赐奖给马哈-让,他和妻妾、家人们就在这里安居下来。但是没过多久,当地的王侯对他们的存在感到害怕,因为他们不是印度教徒而信仰基督教。马哈-让受到国王的保护,但是国王死后,杰萨梅尔的大王率领一支拉其普特王子的联盟军攻打曼都尔,他们杀死了马哈-让和他的很多家人。他的长子皮埃尔一世带着幸存者逃到了沙漠的岩洞中。沙漠严酷的生活环境锻炼了他们,他们学会了在一无所有的条件下生存。然后,发生了一件幸运的事。那就是著名的九颗宝石日,在你们的纪年里那是1686年7月15日。就在他们居住的岩洞里,虽然没什么吃的,但他们却发现那个地方能让他们变得富有而强大。”

她伸出手来给福尔摩斯看,她戒指上镶着一颗巨大的、闪闪发光的红宝石。

“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红宝石,”她说,”一颗精美绝伦的宝石,是皮埃尔一世的小儿子艾米尔·勒· 珀帝·哈雅发现的。自从它被发现后,历任曼都尔城的统治者都戴过。这是那天偶然发现的九颗宝石里的一颗,很快又发现了更多的。这些活下来的人偷偷把各种宝石拿到市场上去卖,不久以后,他们就用换得的钱修建城池,还从波斯及累范特地区以高价组建了一支忠诚的雇佣军,有的人还远自非洲。我们成了东方各国统治者主要的宝石供应商。波斯国王现在的御座,就是内帝尔·沙阿从印度抢来的孔雀宝座,上面的珠宝就产自这片土地,我们正坐在这片土地上谈话呢。现在,我们富裕而强盛,还秘密地在世界各地继续寻找我们的利益。”

“是什么利益?”福尔摩斯问。

“首先是我们自己的势力和财富。我们兰达人数量很少,还不到一千人,但我们从曼都尔去欧洲、美国和远东地区都很容易。在欧洲,我们有自己的房产以及情报网络,可以提供我们所需要的各方面的信息。除此以外,最高司令部还为我们做出指导性意见,由皮埃尔三世进行具体说明,他知道,英国势力侵入印度将会给我们带来灾难性的打击,他警告说我们必须准备迎战。我们还支持全世界的起义运动。在美国独立战争中,我们资助了法国。我们是拿破仑的主要支持者,我们还不屈不挠地支持法国和德国在非洲的事业。并且还将继续做下去。”

“那么,伯努瓦和肖姆伯格一定也是其中的一部分。”福尔摩斯说。

“您的眼力实在惊人。您说的一点也不错。您的旅伴,肖姆伯格和伯努瓦只是我们的客户,在非洲与英国作对。肖姆伯格实际上是个在非洲长大的瑞士人,比布尔人更像布尔人,他志在将英国人赶出非洲。几年前,他的家人在利安得·詹姆斯爵士的一次突袭中被消灭了,因此,他对英国人怀有刻骨的仇恨,一心想要把英国打倒。”

“那伯努瓦呢?”福尔摩斯问。

“他是个军团士兵,在阿尔及利亚服役,征服撒哈拉,巩固法国在北非的既得利益,他是马哈-让一个好友的后代,那人是伯努瓦·德·布瓦涅一世,这里都叫他伯努瓦·勒·佩米·多斯特。他跟肖姆伯格不同,对英国没有仇恨,只是个职业军人,在执行任务。”

“他们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应该说是出口,从印度出口钻石和珠宝。这是他们第四次来曼都尔。这回,他们要带走价值几百万英镑的天然钻石,运到君士坦丁堡的市场去卖,卖得的钱将用于资助起义军队。这些钻石是我们送给他们的礼物。”

“回报是什么?”福尔摩斯问道,话中带着讽刺意味。

那个女人笑了。”是的,您一点也没错。我们的确期望回报,那很简单。”

她摇了摇铃,进来一个仆人,她用当地方言跟他说了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那个仆人把伯努瓦和肖姆伯格领了进来。看见福尔摩斯,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两人脸上反而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亲爱的罗杰,”肖姆伯格说,”跟我想的一样。你是个英国间谍。”

“您大错特错了,我亲爱的吉亚科莫;我,应该说是为自己工作的。我不为英国政府效力,也不为别人,我得补充一下。不过,就算作为一介平民,我也不喜欢你在印度的所作所为。你得收手了。”

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仇恨。他转过身来对伯努瓦说:”你看,你看,在东克我就警告过你,但你根本不听。”

伯努瓦依然泰然自若,他没有理睬他的同伙,对上尉说:”我们的东西什么时候能装好上路?”

“现在已经装好了。但是我们在拉合尔的人传来消息,说海得拉巴发生了騷乱,英国在通往卡拉奇的主要道路上部署了几千人的军队。你们最少还得再呆五天才能走。”

听到这个消息,肖姆伯格更加愤怒。”但我们明天一大早必须出发。否则,没等我们赶到卡拉奇,船就已经出港了……”

“冷静点儿,肖姆伯格先生。你也太容易激动了。”方朵姆上尉说,”他们会等你们上了船再起航,我们也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先生们,能保证我们获得酬劳的文件在哪儿?”

“我想我们的英国朋友应该马上离开。”伯努瓦平静地说。

“别担心。我们的朋友不会离开曼都尔。他是我们永远的客人之一。他在这儿所知道的根本无关紧要。”

“如此说来,就太好了。”伯努瓦接着说,”这是法国政府和布尔政府签署的官方机密文件,授权布鲁塞尔伯爵兄弟公司,独家享有在法属阿尔及利亚以及布尔人统治的纳塔耳和德兰士瓦省永久的采矿权。我们认为伯爵兄弟是曼都尔城的兰达人惟一的代理商。”

伯努瓦把文件递给方朵姆上尉,上尉把文件看了一遍。

“没有问题,准备得很好。”她说,示意仆人拿笔来,她签了字,把文件交还给伯努瓦。

“现在,我的朋友伯努瓦和肖姆伯格,请在这儿再休息几天,但也要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你们将在夜里步行赶路,会有一群我们的人在等着你们,他们会带你们走另一条路前往卡拉奇。跟来时一样,我们已经为你们安排好了每一步计划,考虑到你们以及珠宝的安全,一路上的行进将时而缓慢时而迅速,这样一直坚持到君士坦丁堡。你们明白,你我要想生存下去,完全依赖于绝对的隐秘,我们已经保持了很多年了。”

然后,她转向福尔摩斯,说:”至于您,我的朋友,您将是曼都尔城永远的客人。您可以在城内随意闲逛,但可别想逃跑。在城市边境我们布置了训练有素的巡逻队,没有我的允许谁也走不出去。不过,我会尽力让您感到舒适。因为您将在这儿老此一生,所以我们会马上采取措施来确保这一点,您很快就能看到。同时,如果您有什么要求,就尽管对我说,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我将非常乐意满足您的要求。”

“我只有一个要求。”福尔摩斯说。

“是什么?”

“我想去参观一下矿井。”

“这很容易。”她说, “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入口就在这个房间下面不远处。也欢迎肖姆伯格先生和伯努瓦先生一起来。他们还没见过他们的财富之源呢。” 

方朵姆上尉在前带路,他们走出房间,顺着楼梯往下。到了宫殿底部,方朵姆上尉命令一个卫兵打开门,他们走了进去。

“让我惊讶的是,华生,我们走进了一间不太大但是设备却非常精美的圆形剧院,四周挂着一圈巨大的幕帘。”福尔摩斯说。

“这座剧院,”上尉说,”是我们的一个先辈在五十多年前修建的,我们叫它法米勒,从这里可以比较舒服地看到矿井里的工作,非常辛苦,而现在我们其实已经进入矿井了。从这个有利位置看去,我们可以不受罪。”

他们被带到第一排的座位上,方朵姆上尉朝一个仆人招手示意,四周的幕帘都拉了起来,只见剧院下方,点着一盏明亮的油灯,一个巨大的矿坑里满是倍受折磨的工人,他们有的在挖掘,有的在分捡已经发现的宝石。那些男人和男孩儿来自各地,几乎都光着身子,在泥土里拼命地干活,矿坑里酷热难忍,昏暗不明。挖掘工作非常有组织,上百把镐同时刨向地面。另一群人在地面上爬行,把挖出的碎石拖走,又用手把碎石装进一辆手推车里,再由另一组人把车推走。到处都站着高大、皮肤黝黑的人,他们都是监工,手里拿着鞭子和铁棍,是那种印度式的钩状棍子,可以致人死命。

“这座剧院是世界上惟一一座此类瞭望楼。”方朵姆上尉

说,”起初是个英国人的主意,我们把它用到这座矿井里。我们现在坐的地方离矿坑有一百英尺高。这是我们最大也最有价值的矿井,但不是惟一的。最早这里是一座火山,熔岩经过时产生了这些天然钻石。”

肖姆伯格和伯努瓦满脸敬畏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前几次来都没有看到这些。方朵姆上尉说话时,福尔摩斯看到肖姆伯格简直被下面的景象迷住了。他不停向方朵姆上尉问问题,上尉马上给予了回答。她说,这些工人是由他们遍及亚洲的密探招募来的。工人的来源越杂越好,因为这样他们相互之间无法沟通,就不会有叛乱。这样,安达曼岛上的居民就跟泰米尔人肩并肩地工作。最初招募来的工人被带到一个偏远的营地,在比嘎内尔附近,他们从中挑选出最强壮的,没被选中的就让他们在沙漠自生自灭。被选中的这一小群人随后被带到曼都尔以南的一个兵站,在那儿他们要接受采矿的特别训练:挖掘、收集和分类。他们每天工作十二小时,然后由另一班人来替换。为了保持效率,会给他们一些食物,一个月他们有几个小时的放松时间,被允许到地面上最少享受两个小时的陽光。他们有妻子,但是大家共有的,不允许有私人交往。男孩子马上成为一个劳力,至于女孩子,除了少数留给男人们使用以外,其余的都在孟买的市场上出售,她们通常当了妓女。最适于挖矿的年纪是在十二岁到三十六岁之间。那些超过年龄但身体依然健康的人,就成了兰达人的仆人。否则,他们就被杀死。当然,没有一个人离开这里。在整个体系中,一点儿浪费也没有。

“那什么人担任卫兵?”

“啊哈!他们非常特别。”她说,”他们都是十三世纪时被苏丹带来的阿比西尼亚人后裔。他们是声名狼藉的哈布希,世代为我们所用。”

方朵姆上尉好像突然厌倦了下面的景象。她一下子站起来,招手示意,幕帘随即拉上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被掩在了幕后。他们跟着她回到原来的房间,她就让他们出去了。肖姆伯格和伯努瓦被领到了他们的住处,福尔摩斯则被一个仆人带到一个很大的房间,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都住那里。

“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福尔摩斯。谁会相信这样一个地方就藏在我们政府的鼻子底下?”

“但它的确存在,华生。你知道,我的天性和受到的训练都不允许夸张,你可以把我告诉你的写成文字。在拉贾斯坦的沙漠之下,有成千上万名来自帝国各地的不知名的奴隶在为极少数人的利益而卖命。我被带去观看他们的悲剧,就像是坐在豪华的考文特花园里,舒舒服服地欣赏了歌剧《阿伊达》。”

“不同寻常,我亲爱的福尔摩斯,绝对非比寻常。”

“是的,华生,我必须加一句,无论何时,方朵姆上尉都没有对矿井里的工人表露出半点同情。仿佛他们不是人类,而是一些低等级的生物,有某种无形的障碍把他们彼此隔开,这种障碍甚至超越了把我们跟自然界的畜生分隔的那种障碍。外表看来,方朵姆上尉就是一个法国农妇,姿色平平,毫无过人之处。但在她普通的外表之下,却隐藏着钢铁般的意志和巨大的智慧,这些都不断助长了她对财富和权力的渴求。”

“您一定要讲下去,福尔摩斯,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故事的结局了。”

福尔摩斯慢慢扫视了一遍房间,好像是在研究每个细微之处,然后,他高兴地说:”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人大吃一惊,但结局却是必然的。在博物馆街,新开了一家土耳其餐厅,华生,如果我们现在就走,我可以一边品尝累范特美食和叙利亚红酒,一边给你讲完这个故事。来吧,快点,说了这么多都把我说饿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对,福尔摩斯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穿上了外衣。我们一路飞奔,不一会儿就走到大英博物馆前面。然后我们右拐上了博物馆街,走进福尔摩斯说的那家土耳其餐厅。一路上福尔摩斯一言未发,直到他满意地喝下第一口干红后,才接着讲起来。

“我呆在曼都尔的头几天里,一个人也不认识,除了给我送食物和服侍我的仆人。我见不到肖姆伯格和伯努瓦,也见不到方朵姆上尉。我被允许可以到房间旁边的花园里散步。在曼都尔王宫里,我读了几本无聊的小说。我很清楚,逃跑绝非易事,但我必须逃跑。从花园我可以走到宫墙,看看城市。在那附近没有卫兵,也没有巡逻队,但我马上发现,在宫殿对面的楼上有哨兵。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于是,我继续观察,把看到的和想到的事情理清楚。我从仆人那儿得知,肖姆伯格和伯努瓦还没有离开,我一定得阻止他们,因此我乐于等候良机,因为我知道逃跑难如登天。”

几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福尔摩斯接着说下去。在那段日子里,他很少冒险。他整天都在酝酿最后的逃跑计划。终于,他设计好了,但是有很大的风险,他知道有可能失败。

现在,除了每天照顾他的仆人,他还看到了肖姆伯格和伯努瓦。因为信得的麻烦,他们的行期被无限期地拖延了,他们跟福尔摩斯一样,觉得受到了监禁。

一天, 福尔摩斯被传唤到方朵姆上尉的房间。

“您应该还记得,”她很开心地说,”我答应给您提供舒适的待遇。很抱歉把您限制在那样一间小屋里这么久,但我的密探做事实在磨蹭,否则我都已经为您准备好永远的住处了。我相信在未来的岁月里,那将是个令人满意的房子,您现在就可以搬过去了。”

“她笑了,”福尔摩斯说,”那种笑容就好像有人欣赏她的手艺似的。我鞠了一躬,带着讽刺的眼神,就跟着仆人去了我的新家。我对那里满心好奇,也许是一个东方女王心目中的的英国人的天堂。仆人在一扇门前停下来,递给我一把钥匙就走了。我一看到那把钥匙,就知道她做了什么了。我打开门,华生,乍看之下,那完全就是我们这个住所的翻版,一个贝克街221b的复制品。我走了进去,大笑起来,扔掉钥匙,坐到扶手椅里,拿起我的小提琴,开始弹奏,也开始思考。大体说来,这个住处复制得足以乱真,兰达人和他们的密探仅在几周内就能到做到,对此我不得不感到惊讶。显然,有人进入了我们的住处,秘密地列了个清单,描绘了屋内的每一件陈设,还有可能照了像。然后,一批工匠奉命进行复制,力求逼真。不仅是桌子和椅子,华生,还有烟斗和烟草、波斯拖鞋、我装可卡因的瓶子和注射器,甚至是我们住处那略显杂乱的状态,什么都有,一应俱全。我看在眼里,愉快地笑了,因为我马上感到自己好像已经从困境中脱身而且奇迹般地回到了伦敦。”

不过,福尔摩斯很快就回过神来,开始观察我们的住处跟这个复制品之间细微的差别。他注意到墙上的画不合他的口味也不合我的口味,他意识到出了大差错。大部分藏书也都复制了,但缺少了那些珍贵的版本,也没有复制那些档案文件。所有的武器,包括他的手槍、他收集的各种刀,还有他的毒物实验都没有了,这当然是必要的警惕,因为现在福尔摩斯可是个囚徒。当他检查衣服和其他物件时,他才意识到兰达人的密探是多么仔细地搜查过我们的东西了。但那里面几乎没有我的物品,福尔摩斯强调说,他们精心挑选出了属于他的东西。 

福尔摩斯正在反复思索着这些意料之外的礼物,突然有人敲门。他打开门,原来是肖姆伯格和伯努瓦来祝贺他:”方朵姆上尉让我们来看看您,我们今晚就要走了,也来跟您告别。”

“请进,我亲爱的朋友。欢迎来到我伦敦的家。”

他们进来了,福尔摩斯看见他们脸上显出了惊奇之色。

“不错,特别是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肖姆伯格说。

伯努瓦还是跟从前一样比较沉默寡言,他环顾了一下房间,福尔摩斯注意到他眼神有时会停留在某件物品上。他们坐下来谈话,就像是即将分别再也不会见面的朋友一样。

“我们曾同甘共苦,”肖姆伯格说,”可惜在这场生死搏斗中我们却是对手。我会想您的,我的朋友,您把我从那该死的沙暴里拖回来,我再次向您表示感谢。”

“我应该那样做,亲爱的小伙子。至于我们成了对手,啊,我们可无能为力,对吗?”

伯努瓦看了看表。”天快黑了,现在我该走了。几小时后我们就要出发了,”他说,”夜里赶路,一直要走到明天早上。到那时,我们应该已经顺利地通过了英国的巡查,到达了信得。”

“那天晚上,他们走了,华生,去了信得。歇洛克·福尔摩斯却留在了他的’家‘里。”

福尔摩斯不说话了,好像故事就此结束了。他低头看着他的盘子,吃了几口菜,然后喝了一大口酒,显然很开心。

他笑了,说:”看起来就是这样,华生。就在那时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得以逃出曼都尔。肖姆伯格和伯努瓦走后,我坐着想了一会儿,是实施我的计划还是继续等待。我看着我的可卡因和注射器,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来人是伯努瓦。他走进房间,第一次他看上去有点心烦意乱。”

“您得帮我。”他说。

“怎么帮?”我问。

“我在路上需要您的可卡因。”

“那您拿走吧。”福尔摩斯说。

“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华生,趁他还没改变主意,我添加了剂量,把针头插入他的手臂。他没有反抗,马上进入了一种幸福的昏迷状态。我把他扶到沙发上,就马上开始工作了。方朵姆上尉的手下在复制我们的住处时,对其中一些东西的用途并不清楚。所以我找到了很多可用于伪装的随身用品。假发、粉,我演戏时的魔术道具都在。趁伯努瓦还睡着,我迅速地把他化装成我自己的模样,然后,交换衣服,我把自己改装成了伯努瓦。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不禁笑了,我把自己化得太像伯努瓦了,黑夜里,肖姆伯格肯定看不出来。我看着贝克街221b,歇洛克·福尔摩斯沉浸在可卡因的迷幻世界里,我会心地笑了。我给方朵姆上尉写了一封短信,把信别在伯努瓦的衬衣上:’我向您问好,感谢您对我的热情款待,在此送上一件礼物以示谢意,是一件复制品,也许是复制品中的复制品,但我相信技艺相当高超。歇洛克·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跑出房间,及时地跟肖姆伯格碰了面。他们走到他们的商队,没说一句话,不慌不忙地踏上了漫长的旅途。他们走出城门后,福尔摩斯才松了一口气,在沙漠中又走了几英里,他离开他们,回到了杰萨梅尔。他把肖姆伯格一伙人的情况告诉了英国情报人员。那天早上,当他们进入信得时,当场被捕。而那个假歇洛克·福尔摩斯一觉醒来,一定被满脸迷惑的仆人带到了方朵姆面前,仆人还以为他可能突然病了,所以连容貌都有点变了呢。方朵姆上尉看了别在他胸口的条子,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方朵姆逃之夭夭了,我们的士兵没有抓住她。

后来几个星期,尽管有雇佣军的重兵守卫,曼都尔还是被攻陷了,矿井被关闭,工人们获得了自由。方朵姆上尉逃往南非,在那儿她又开始监督挖掘新的钻石矿。

“那曼都尔城里的兰达人和其他的一些人怎么样了呢?”我问。

“他们很多移居到印度的其他地方,我估计有一些人,华生,到了英格兰,他们活动于上层社会,并不张扬。他们的城池变成了废墟,现在坐落在巨大而安静的岩洞上面,但再也没有生产活动了。我在这次毁灭行为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我想幸存下来的兰达人大概不会再说起我。方朵姆上尉不是那种能轻易忘掉侮辱的人。”

福尔摩斯平静下来,接着他说:”当然,华生,亲爱的吉亚科莫·肖姆伯格就是那个在莱辛巴赫瀑布给你传假信的瑞士小子,后来的经历让他有所改变,但我还是认出了他。”

“好伙计,福尔摩斯,我早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您是什么时候认出他来的?”

“立刻,华生。那就是我为什么决定跟他们一路同行的原因。但是过了很久,吉亚科莫才认出我来。也许他在瀑布那儿呆的时间太短了吧。他现在已经从基达监狱里逃了出来,逍遥法外,我相信他这几天肯定会露面的。可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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